shature

     

16、薄膜彼端

很久很久，听不到声音。爆炸在宇宙里是无声的，无论多么绚烂的色彩炽烈的温度都听不到声音，那么强烈的东西却体验不到真实。那个信号中断以后，利威尔仿佛失去了听觉。声音和所有的温暖一起被留在了身后，留在那个无声的爆炸里。随之一起失去的还有痛觉，浑身肮脏的血迹干了，把褴褛的战服结成硬硬的一块一块，和自己的肉身结在了一起，结成一个丑陋的瘤，就像一个个死在自己手下的灵魂压在脊椎上，却感觉不到疼。

身上还流着血，佩特拉围过来要给他处理伤口，他却无动于衷。肮脏的腥臭的血味充斥着鼻腔，却没有想要清理的欲望。往日里茶杯上一个指纹印都看着不顺眼的人，此刻却对自己浑身的污秽无动于衷。

他想他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离别，可还是没有学会习惯。

费尔迪南号爆炸以后，再也没有敌人会追在他们身后了。这星系突然空旷得荒唐。仅仅在两天以前，埃尔文还在这条船上和自己讨论作战计划。这份记忆是真实的吗？刚刚经历的这一场劫难也只是一场梦吧。

游隼号里寂静得不像样，仿佛一座会飞的坟墓。护卫队队员们进进出出忙于清理船上的尸体，好像永远也处理不完。骨架脂肪血肉内脏，毫无尊严地分离，又毫无廉耻地混在一起。人一旦失去灵魂，肉身也不过是这么一堆有机化合物罢了。

莫布里特被打了镇静剂，此刻还昏睡在病床上。纳拿巴埋头修理被打坏的推进器，而米克跑到舱外去修复破损的舰身。每一个人都必须让自己手上有事可忙，一旦闲下来就会被那种空洞和痛楚击倒。人必须沉溺一些什么，不然就活不下去。

自己呢？自己沉溺的又是什么呢？

游隼号飞了整整一夜，他们很快又看见了那个虫洞。虫洞的另一端是家，利威尔看着屏幕上那个漂亮的影像，五色缤纷，如梦如幻，本最不应该出现，存在的东西，海市蜃楼一样的东西，偏偏就那样比任何他们所相信的事物都更坚挺地存在到了最后。虫洞的另一边是家，是地球。可是利威尔突然觉得很陌生。他也想念西西里的阳光和蓝茉莉，可是那个地方突然无法再被他称为家了。虫洞的这一端是CWT-073星系，神圣又罪恶，埃尔文死去的地方。其实宇宙从来也没有什么情绪，宇宙也从来不是“神圣的”或“罪恶的”，那全是人类一厢情愿挑起的战争，全是人类自己应当承担的恶果。他原本以为雷斯集团帮助他们一同来到这前所未有的未知之地，那至少应该是为了一些更崇高的追求，人们至少应该能做出一些更有智慧的选择。可是到头来，全都一样。他们在这个星系里和费尔迪南号之间展开的战争，和此刻地球和火星之间正在进行的战争没有任何本质区别。争夺资源，扩张权力，人类为了生存和贪欲，自史前人猿时代到百万年后的太空时代便一遍又一遍上演着重复的戏码，没有任何新意。曾因肯尼死去而侵袭入骨的荒诞感此刻再度袭来，冲击着利威尔的心。

他不顾佩特拉的极力劝阻，拖着浑身伤口，也挣扎着参与排查游隼号破损情况的工作。一层又一层，把游隼号当成自己的孩子。这么热爱这艘战舰是因为热爱飞行，而飞行是自己唯一擅长的事。最后来到游隼号上做实验的地方。作为一艘战舰，游隼号上并没有像样的实验室，只有一些最基本的器材。就是用这些最简朴的器材，埃尔文和韩吉解开了073e的秘密。采集到的样本和数据都还好好保存着。利威尔没有意识地打开电脑，一页一页翻看着那些数据和报告，只是为了看一看他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和埃尔文在073e冰面上漫步的记忆没有预兆地跳出来，白茫茫像纸一样在心里划出狭长刺痛的伤口。他现在可以允许自己去想他了，这份感情再也不会打扰到任何人了，他终于可以把心里那些比那颗星球冰下的海还要深的感情放出来，一遍一遍，任它们浸湿自己。

来到这里，再离开，一切就像一场梦，遇见埃尔文也是梦，从当年把他从海里捞起来那一刻就开始的一场梦，加入宇航局也是梦，一起生活的两年多时间也是梦，在那条已被撕裂成碎片的飞船里，埃尔文对自己所告白的一切，也是一场梦。

眼前划过那些报告，就好像在听埃尔文说话，耳朵里终于又响起声音，是埃尔文的声音。他们来到这个星系，是来探索未知，不是来打仗的。差点就忘记了，就好像曾经差点忘记自己始终热爱人类。他想起埃尔文在实验室里的样子，想起他捧着自己递给他的咖啡坐在那里的样子，像一个九岁的孩子眼里闪着光，说着他们的工作就是发现与传播真相，说着他们的工作混夹着美丽与哀愁。离真相仅有一步之遥，却只能在这里停下了。

回去。忽然一个声音在心里响起。回去。073e的秘密还没有完全解开。和那个文明仅仅只有那么恍惚的一面之缘。埃尔文说了，那个文明的真相就在073e的核心。回去，去看看。那个声音一遍一遍在心里响起，像个咒语，利威尔突然醒了，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有想做的事，未完成的事。他又能听见声音了，他听见通讯器里佩特拉询问自己在哪，已经喊了好几声上尉，担忧的情绪掩盖不住。利威尔答道，没事，我很好。

那个虫洞，就在眼前，明明是家的方向，利威尔却觉得像要跨过地狱之门。回去，回去，回去。埃尔文让他不要回头，可是忽然间，他不想再听他的话了。

从实验室里出来，遇见从病床上起来的莫布里特。莫布里特仿佛被剥去一层皮，可神情肃穆，还没有被完全击倒。他们对视一眼，没有交谈。莫布里特往实验室里走去。利威尔知道他来这里的目的和自己一样。在等莫布里特出来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一个决定。

其实已经很清楚了，利威尔知道自己不会再回到太阳系了。身为人类是怎么一回事，也已经想清楚了。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救世主，手握这么强大的力量却什么也无法改变。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拼尽全力活过一回也就足够了。做出决定的时候，利威尔脑子很清醒，心里也一下就平静了，好像那座灯塔再次亮起了光。还有未完成的事情不是吗，那是埃尔文想要看到的真相，尽管他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了。

那么，就让我用我的眼睛帮你好好看一看吧，埃尔文，你没能看见的真相，让我帮你好好看一看。就算必须为此付出生命，那也不过是一个很小的代价。

佩特拉四人赶到救生艇停机舱的时候，看见里面的利威尔上尉已经换上了一套整洁的军装，他脸上也干干净净的，沉静淡漠，只有在靠近了仔细看的时候才看得到他眼底一层朦朦胧胧的尘埃。他正在检查救生艇里配带的食物和水。佩特拉极力让自己镇定，可一开口声音还是颤抖起来：“上尉，你要去哪？”

“我要去073e的核心。”利威尔眼皮也没抬一下，语气仿佛在说要去自家阳台散会步。

“上尉，不要去。”佩特拉琥珀色的眼睛里流出眼泪，平日里总会和煦地笑着的女孩子，此刻眼睛里只有绝望，“上尉，不要去，”她艰难地摇头，“埃尔文博士已经死了，我们知道你很难过，可是，可是自杀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谁说我要自杀？我只是要去看一看埃尔文没能亲眼看见的真相。”

莫布里特从四人身后走上来，也登上了救生艇，“我和你一起去。”

“你跟来干什么？”

“埃尔文学长想要看到的真相，你以为韩吉学姐不想看到吗？利威尔，我跟你一起去，”莫布里特请求般说着，“请不要拒绝我。”

利威尔低下头继续整理手里的物资，“你不是我部下，你要做什么是你的自由，无需我批准。”

佩特拉上前几步，还想再说什么，利威尔站起身用眼神制止了她，“佩特拉，奥路欧，君达，艾鲁多。”他一一念了四名部下的名字，如同数算了一遍共同出生入死的日子。对他们点了点头，算是对一起经历的一切道了谢。“游隼号上还带着埃尔文和韩吉的实验成果，样本和数据都还好好保存着。佩特拉，答应我，把那些样本和数据带回地球。告诉人们，这是他们的研究成果，是埃尔文给人类天体生物学最后的贡献。这是他的理想，我希望人们可以为此铭记他。”

佩特拉摇头抽泣。利威尔忽然记起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见佩特拉哭过。奥路欧倒是在自己面前哭过几回鼻子，为着什么事已经记不清了。却从来不记得佩特拉在自己面前哭过。可是此刻，佩特拉无助地喊着他，她甚至不可以直呼他的姓名，只能一遍遍重复着那带着哭腔的“上尉，上尉”，就像一簇快要被一脚踩碎的梨花。

利威尔说：“好好回到地球，好好活下去。那里还有爱你们的人在等你们回家。”

说完，他对他的四名战友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利威尔和莫布里特坐在狭小的救生艇里飞了三个地球日。从虫洞再次飞向073e，面朝这个星系的母恒星的方向。尽管只有一颗黄豆的大小，那恒星的光始终透过舷窗打在利威尔脸上。两人一路上仍然没有过多交谈，好像对对方心里所想都心照不宣。一起奔向相同的目标就已经是一种安慰了。

救生艇穿过073e大气层的时候差点被烧毁，原本就不是为了登陆星球而做的设计，与其说是降落，不如说坠落更合适。两人从救生艇里出来再次踏上073e冰面的时候，救生艇的外壁已经被烧黑了，整个飞行组件也被摔得支离破碎。莫布里特笑笑，“是一条不归路呢。”

两人沿着熟悉的路径再次找到了他们凿开的那个通向冰下海洋的洞。那艘被他们留下的潜艇还停在洞口旁。两人钻进去，没有任何犹豫地，利威尔发动了它，潜艇载着他们坠入那个深不见底的洞口。

利威尔一直抬头看着，天光一点一点在头顶消失。没有什么遗憾。潜艇触到海水开始下沉的时候，利威尔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回到了第一次遇见埃尔文的那一日，自己为了救他而潜入海底。

一直向下潜，那些他们熟悉的生物一个也没有出现，仿佛不约而同遵循着某种契约。在潜艇所能承受的最大海水压力的深度里，他们逡巡了一圈又一圈，在这片绝对的漆黑和寂静之中，那个神秘的少女的脸始终没能再看见。

最后他们明白，是非要去往那个核心不可了。不去到那里，就永远也无法和期待的事物相会。他们对视一眼，莫布里特朝他点点头，视死如归的模样。于是利威尔将潜艇操纵杆推到最底，潜艇迅速向下潜去。

顷刻间潜艇那脆弱的金属壁被碾碎，海水灌进来填满整个空间，巨大的压力挤向两个人类的肉身。眼前一黑，就像是翻了个身，一骨碌滚进了一锅沸腾的热汤里。海水在燃烧，利威尔走向海底的那个太阳。一片焰浆里，他总觉得埃尔文走在自己前方，不时停下来，转过身看自己。

于是也不后悔做了这样的选择，抖落满肩星尘，向他走去。决定向他走去，向他的梦想走去。他不能看见的风景，就用自己的眼睛好好帮他看一看好了。

痛感还未来临，意识已濒临消散。在那两具人类肉身彻底化成泡沫以前，他们的意识被什么东西从中剥离。利威尔跌入一个梦境里。红的火焰和黑的海水交融又分离，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肉身消失在这异星球的深海，他亲眼看着自己，无形的自己，好像被装在一个发着淡黄光芒的球里，像婴儿回到了母体。身边还有另一个光球，他知道那是莫布里特。两颗光球在这癫狂的意象里宁静地飘向这颗星球的核心，所有物理定律仿佛都已失效，再高的温度和压力也威胁不了他们的存在。一瞬间眼前又一黑，他知道他们进入了073e的核心。什么也看不见，可意识仍然清醒，始终存在着。

忽然间眼前的黑暗又被拿掉，利威尔看清了自己，不再是一团无形的光球，他的意识好像被装进了某种不规则的晶体里，这些晶体成了自己的身体。他所处的地方像一个黑暗的岩洞，只有自己身上和四周的晶体发出幽紫的荧光。很难描述这种晶体的结构，利威尔却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没有时间思索细节，他看见身旁有另一堆晶体，那堆晶体发出疑问：“利威尔？”

于是利威尔也发出疑问，“莫布里特？”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所有的对话全都是直接钻进了意识里的。彼此确认了身份，没来得及困惑，一个少女的声音又在他们意识里响起：“人类，你们好呀。”

利威尔没听过这个声音，可他立刻明白，他们终于找到了她。

在他们面前，一个少女的形象显现出来。她一头金色柔顺的长发松松地系在脑后，长长的刘海垂在额前，从那之间透出她灵动的蓝眼睛。和在海底看见的她别无二致。

利威尔心里冷冷地说：“你终于出现了。”

“你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利威尔。噢，”她叫一声，“旁边这位是第一次见，不过我知道，你是莫布里特。”

“我也知道你，”莫布里特用意识和那个少女对话，“你就是来自073e核心的文明。”

关于那个文明的一切莫布里特早就已经和韩吉讨论过无数次了，他对此早已烂熟于心，所以十分笃定冷静，一点也不像和这个文明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真是有趣，你们人类仅凭那么落后的技术和那么有限的认知，就真的来到了这里。在我畅游的上万个文明里，你们真是很出色。”

“把我们带到这里的是埃尔文。”利威尔说。

“我知道，我知道，史密斯的儿子嘛，”少女的形象被投射得惟妙惟肖，她撑着手臂托腮，“史密斯的儿子很聪明，他的猜测虽然不全对，但也对了大部分。老史密斯要是能知道这个结局，应该会高兴吧。”

“你认识埃尔文他爸？”利威尔立刻问。

那少女笑笑，并不打算立刻回答。

莫布里特知道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他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把一切好好弄清楚的。于是他耐心询问：“能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吗？你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名字，可我们还不知道你的。能告诉我们吗？”

“哦哦，没错，你们每个人类都有一个名字。其实我们地核文明的每一块晶体在一开始都是没有名字的。不过，入乡随俗嘛，虽然是你们入了我的乡。不过，和人类交往这么多回，我也喜欢自己有一个名字。你们叫我见证者吧，”她笑，“在不同宇宙的上万个文明里，往来见证不同的故事。如果你们觉得这个名字的发音过于生硬，你们也可以把它翻译成你们地球联合众国的语言——‘希斯特利亚’。”

“Historia，”莫布里特跟着念，“历史的见证者。”

“所以你们到底是什么？”利威尔毫不客气，“为什么我们还没死？为什么我们被关在了这些晶体里？”

“哎呀利威尔，别急。我们有的是时间。我知道你们不久前刚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战斗，失去了重要的人让你们绝望，你们迫不及待想要答案。可是，我们地核文明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你们的意识现在在我们的晶体里，也就和我们一样了，不会饿也不会累。所以不必着急，容我慢慢道来……”

“埃尔文呢？既然你可以把我们的意识带到这里，也同样可以把他的意识带过来吧？”

希斯特利亚叹气，“很抱歉，已经太迟了。我能让你们的意识来到这里，是因为在我接手的时候你们还没有彻底死掉。但埃尔文早已彻底死掉了，肉体和意识都已消散。我们是超级发达的文明，可我们不是神。”

“那时光倒流呢？对于你们这样超级发达的文明，时光倒流总能做到吧？”

“很抱歉，利威尔，时光是不可能倒流的。这个宇宙的物理定律不允许。已经发生的事是不可能改变的。不过，摆在你们面前的或许还有一些别的选择。如果你们愿意听我把这个故事说完，说不定我能为你们做一些让人开心的事呢。”

“那么，说给我们听吧。”莫布里特说。

希斯特利亚一笑，双手一撑坐上身后的晶体堆，“正如你们知道的，我们是来自这颗星球核心的文明。我们的发展历史很长——为了方便你们理解，我在这里就把所有时间刻度换算成你们地球人的单位好了。在我们的星球——你们称它为CWT-073e对吧？——在073e刚刚诞生的头一个十亿年里，我们的原始躯壳就已经在这个核心成型了。当然，那时的我们还只是一些傻愣愣的毫无智慧的晶体，正如你们人类的起源要归功于五亿年前地球深海里的单细胞。从这个星系外频繁来访的小行星带来了无数种珍奇的化学元素，当它们撞击在073e冰面上的时候，那些元素源源不断渗入海水，在核心不断累积，就这样累积了十多亿年。在核心温暖舒适的温度里，恰到好处的化学元素组成了我们的身体，也就是此刻装载着你们意识的这些硅基晶体……‘硅基’是我最近才从你们那新学到的词，我用得不错吧？”希斯特利亚眨眨眼睛。

利威尔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这些晶体眼熟了，他曾经在埃尔文父亲的笔记本里看到过这种晶体的草图。希斯特利亚的话证实了埃尔文对这个文明的猜想都是正确的。如果埃尔文能知道这些，一定会高兴吧。

“从一些没有意识的晶体进化成有智慧的物种，从我们的文明最初把这个星球的核心当成整个宇宙到后来我们终于破土而出接触到海洋，从我们认识073e这颗星球到最后认识整个宇宙，我们的文明经历了多么漫长的时间呀……不过，这些就先不在这里细说了，”希斯特利亚瞟一眼面前看不到表情变化的装载着利威尔意识的晶体，“我知道利威尔可着急了，就长话短说吧。总之，我们花了将近二十亿年的时间，才进化成了一个超级文明——我们已经不再需要依赖我们的原始生物躯壳生存了，我们可以把我们的意识抽离出来，再以我们想要的方式投射出去。当我第一次接触到人类的时候，就被你们的形象迷住了。所以我给自己弄了一副这样的形象，”希斯特利亚跳下晶体堆，在他们面前转一圈，“我模拟得不错吧？”

“不过是个小屁孩而已。”利威尔冷冷地说。

“你怎么也这么说？”希斯特利亚往刘海吹一口气，“尤弥尔也这样说我。我承认我很年轻，很年轻，用你们地球的算法，也就32678岁而已，可那又怎么样？尤弥尔那家伙二十万岁了，可我看到的世界比她多多了！”

“尤弥尔又是谁？”莫布里特问。

“另一块晶体罢了。不说她了，免得她得意。还是继续说刚才的故事吧。总之，我们的文明在发展的进程里，逐渐掌握了使用整颗行星资源和能量的技术，随后又掌握了使用整个星系恒星能量的技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才终于把自己改造成了能和周身环境彻底融为一体的物种，仅以意识存在于这个星系的每一个角落。”

“果然如此，”莫布里特说，“韩吉学姐和埃尔文学长就这么推测过，像你们这样超级发达的文明，以你们的自我改造程度，你们早就和周身环境融为一体了，而以你们使用能量的效率，你们不会浪费一分一毫的能量，所以你们文明的发展也不会泄露出一丝一毫的废热。所以我们才会监听了073e这么多年，却什么都没有侦测到。”

“正是如此。不过发展到这里，我们还有一道最大的屏障没有突破。尽管我们的意识可以以任何我们想要的形式存在，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无法脱离这个三维的宇宙空间，被框死在维度里仿佛是物理定律最后的底线。不过，我们的文明并没有就此停下钻研的脚步。就这样又过了十亿年。你们相信吗？这个三维空间的屏障，最终也被我们打破了。”

莫布里特终于紧张起来，“你的意思是？”

“我们成功超脱了这个三维的宇宙空间，进入了更高维。到目前为止，我们已能够进入拥有一维时间的六维空间，所以，我们的文明实际上又称为六维地核文明。”

莫布里特抑制不住地激动，希斯特利亚的每一句话都在印证韩吉曾对自己说过的那些疯狂的猜想，而他终于能够亲眼见证韩吉的话。“可这是怎么做到的呢？物体真的有可能离开其所处维度，进入更高或更低维的空间吗？”

“其实并不难，你们人类也知道宇宙万物都是由不同的基本粒子构成的，而每一种基本粒子实际上又是由振动模式各不相同的最基础的单位构成的——就是被你们称为‘弦’的东西。而我们只要让弦以我们想要的方式进行振动，将它们拉成我们想要的形状，那么我们就可以制造出能够穿透不同维度空间的基本粒子……”

“喂，你们两个，”利威尔插话，“我知道你们是全宇宙最厉害的物理学家，可你们要继续这样打哑谜，我可没耐心听你们的鬼故事了。”

希斯特利亚笑，“好，好，我换一种说法……简单来说就是，想象你们这个三维宇宙实际上是一片薄膜，而其间所有的事物，你，我，花与河流，星星和飞船……全都是这片薄膜里的一个图像，我们是被锁在这个图像里的，正如平面画中的人无法跳出来进入三维世界，我们身处三维空间的物体，也无法从中离开，到别的维度去。那是因为，每一根构成我们的‘弦’，都是开弦，也就是说，它的两端是被死死连接在这片薄膜上的，不可能从中离开。不过，在六维地核文明漫长的发展过程中，我们成功制造出了闭弦，它们的形状是一个圈，所以它们不会被连接在薄膜上，却能够穿过它们所处的维度空间，跑到别的维度里去。通过这些技术，我们成功进入了更高维的空间。”

“那个虫洞就是这样来的吧？”莫布里特问，“你们把我们的三维宇宙折叠了，让其中两个并不相邻的空间靠在一起，然后在更高维的空间里戳了一个洞，让我们从中通过，所以我们才能来到这里。”

“没错。不过，制造虫洞这样的雕虫小技并不算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情。你们明白最妙的是什么吗？当我们超越了三维空间进入更高维度的时候，我们才看到，诸位所一直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三维宇宙，并不是唯一的宇宙。”

在场的两个人类如果还有心跳，此刻已经开始加速了。他们想起埃尔文和韩吉那个无法被证实的理论，关于埃尔文的父亲和罗德·雷斯是从另一个宇宙而来的理论。

“我前面说过，可以把我们所处的这个三维宇宙想象成一片薄膜，这片薄膜就像是美术馆里的一幅画，而你们的三维宇宙只是这个美术馆里无数幅画作之一。是的莫布里特，你已经明白了，在这座美术馆里，除了你们这幅画作，当然还存在数量无尽的，多种多样的其它画作。”

“……每一幅画作都是一个宇宙，”莫布里特怔怔地，心里充满狂喜和悲伤，“如果这座美术馆就是一个更高维的空间，那么其中的每一幅画作都是一个不同的宇宙。韩吉学姐和我讨论过。可惜的是，我们人类的数学太落后了，我们的实验技术太落后了，没有办法证实高维空间的存在，也无法证实多重宇宙的存在。如果学姐能亲耳听你说这些，她该有多开心呀……”

“它们确实是存在的，”希斯特利亚说，“我们六维地核文明不仅能亲眼看见它们，还能把我们的意识寄居在任意一个宇宙的物体里，去体验，去见证每一种存在方式。然而你们人类，碍于你们落后的技术，你们还没有办法从你们的三维宇宙中脱离，你们就像画中的人一样，只能存在于一幅画里。即使知道外面有更广阔的世界，你们也跳不出去。真是可惜啊，如果你们能像我们一样穿透到高维空间，像欣赏画作一样欣赏其它宇宙，人类还会这么虚妄吗？”

希斯特利亚的表情暗下去，纯真的脸突然变得老成。她沉寂了好一会，直到另一幅投影显现出来。利威尔看见那是那个虫洞的影像，游隼号已经飞到了虫洞的另一边，回到了太阳系。他们还看见地球和火星舰队的战火正在太阳系里激烈地燃烧。

“罗德·雷斯来到这个宇宙，终于等到了他想要的虫洞，就为了那么点可笑的野心，不惜挑起战争。罗德·雷斯，无论到了哪个宇宙，都是这么贪婪呢。而你们地球人，知道虫洞另一端有什么以后，大概也无法按兵不动，把新家园拱手相让了吧？”

话语起落间，希斯特利亚轻轻挥了挥手指，那个虫洞的影像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怎么回事？”莫布里特惊诧。

“那个虫洞是我们放在那里的，我们造一个虫洞，就和你们地球人在纸上戳一个洞那么简单。而我们想要让它消失，也很简单，只要把它里面的负能量——你们是这么称呼这种物质的吧——抽掉一点，它自然而然就坍塌了。自以为是什么发达文明，派遣舰队来占领这个星系？别闹了。你们人类有许多缺点，但最致命的是自大。”

那个虫洞终究还是消失了，正如埃尔文计谋的那样。利威尔已经能想象雷斯得知这个消息时的表情了，他心里升起一种复仇般的快感。不过，他也知道那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就算没了虫洞，人类也总能找到新的理由自相残杀，永远也不会停止。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没有人是救世主。他不是，埃尔文也不是。

他不想当什么救世主，他心里只有那么一点那么简单却又永远化成了泡影的愿望。如果可以重来一次……如果可以回到那个晚上，如果自己吻了埃尔文，如果埃尔文不是直到最后一刻才说爱自己，那么很多很多事，很多很多事都会变得不一样吧？

可是时间是不可能倒流的。已经发生的事是不可能改变的。

所有这些无声的思绪都如实传到了希斯特利亚的意识里。她又笑起来，“利威尔，我不是说了吗？我让你们来到这里，是为了给你们一些其它选择。你刚才问我，我是不是认识埃尔文他父亲。那我现在回答你，是的，我认识他，或者应该这么说，我认识另一个宇宙里的他。早些时候我在另一片三维宇宙膜上蹦跶的时候，认识了这位有意思的史密斯先生。这位史密斯先生，很遗憾，由于一些意外的发生，他不得不在那片宇宙膜里死去了。你们人类的肉身真是脆弱啊……他在死之前，向我拜托了一些事，他想要到我们这个宇宙里再活一次。他跟我倒是投机，所以我决定帮帮他。而你们呢，我觉得你们跟我也挺投机的。如果让你们再活一次，你们乐意吗？”

“什么叫再活一次？”

“到另一个宇宙里，延续着你们此刻的意识，再活一次。”希斯特利亚顶着张稚嫩的脸，神情却像个女王，“我无法复活死去的人，我也无法让时光倒流。可是，我可以让你们的意识离开这个宇宙，到另一个宇宙去，寄居在另一个宇宙你们的身体里，再活一次。”

沉寂许久，对面两个人类不答话，希斯特利亚有些伤心，“哦，如果你们不乐意，你们也可以选择让你们的意识就此消散，就当作是彻底死了。毕竟你们明知道你们的潜艇承受不了深海的压力，还是往海底开，也并不是为了活下来吧？”

“我可以问一下吗？”莫布里特小心翼翼，“你为什么要帮我们？为什么要在另一个宇宙里帮埃尔文学长的父亲？”

“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原因啊，只是好玩而已。”

“好玩……？”两个人类感觉受到了冒犯。

希斯特利亚对此并没有自觉，“要知道，我们之所以愿意存在，不就是因为觉得活着有趣么？否则，以我们文明的发达水平，我们为何要忍受无涯的时间？我们没有掠夺资源的焦虑，没有生存的威胁，没有对其它生活方式的不理解，所以也不会有互相残杀、入侵战乱。任何一种我们想要体验的存在方式我们都可以去体验，任何一种我们不喜欢的存在方式我们都可以离开，或干脆换一个宇宙，就可以换一种全然不同的存在方式。这样随心所欲的我们，如果不是因为有趣，我们为何还要存在呢？那位史密斯先生拜托了我，我觉得很有趣，就决定帮帮他。毕竟我无法体会你们人类的痛苦，为了这么些虚妄的目的，勾心斗角花费多少力气，穷极一生去争取也可能只是一场空，到头来最想珍惜的东西都失去了。在我们无所不能的畅游里，偶尔体验一下这样的痛苦也挺好玩的，就当作是糖吃太多了换换口味吧。”

“你知道你很欠揍吗？”利威尔攥紧了心里的拳头。

“欠揍是什么意思？”

“好了好了，他跟你开玩笑呢，”莫布里特忙说，“那我们……”

“我还有个问题，”利威尔打断他，“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可以选择任意一个宇宙吗？我怎么知道在我选择的宇宙里，事物的发展都能如我所愿？”

“你无法知道，没有人能够未卜先知，也没有人能代替宇宙改变剧本。我只能告诉你，一切皆有可能。毕竟宇宙的空间是无限的，也就是说，存在无限个多重宇宙。可是弦的振动方式是有限的，这也就意味着基本粒子的数量、以及它们的排列方式都是有限的——我用有限这个词，并不希望你们理解为这个数量很小，事实上，这个数量大到你们人类根本无法理解。但它终究是有限的。在无限的宇宙空间里，再庞大的数额都有尽头，这只是一个简单的概率问题。就好像在一间无限大的美术馆里，让你用任意画笔与颜料随心所欲地去作画，只要作画的数量足够大，终究会有两幅一模一样的画作出现的那一天。这就意味着，以任意一种粒子排列方式所组成的宇宙，都存在，用更直白的话说就是，一件事物发展的所有可能性，都已经发生过、正在发生、或将来必然会发生。”

希斯特利亚再次挥手，这一回，一个庞大的影像出现在他们面前，像是一副由无数片薄膜组成的巨大的牌阵，每一片薄膜都是一个宇宙的缩影。她笑道：“一切皆有可能，每一种结局都存在，都是你们所做出的选择的后果，只不过你们目前一无所知。这对你们而言难道不也等同于无限的可能性吗？所以，选一个你喜欢的选项吧，并且记住，做出选择以后，永远也不要后悔。”

利威尔让那些薄膜在眼前展开，每一个宇宙里都有其独立的时间轴。他看到，在一些宇宙里，他和埃尔文从未相识，各自过着彼此毫无交集的人生。在一些宇宙里，他们不过是露水情缘，又或者是在一起过又分离，在普通年代里过着庸庸碌碌的人生，曾经浓烈的感情也被生活的鸡毛蒜皮磨得粉碎，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活。他又看到，在其中一些宇宙里，他们生活在极其动荡的年代，根本不可能为生存以外的主题留下丝毫空间，感情成了最奢侈的妄想。他看到自己失去埃尔文，一次又一次，其中不乏自己亲手做出的选择，自己亲自放手，任他离开。

而现在，他有机会再选一次。

当自己手里突然拥有无数种选择，他突然害怕押下最后那赌注。

选一个你喜欢的吧。自己选择的最重要，不是么？

他和莫布里特同时发现了一个宇宙，在那个宇宙里，他们仍然一同在那条名为威腾号的船上，从太阳系飞向CWT-073星系，为了解开一个谜题。那个宇宙里，埃尔文还在，韩吉也还在。利威尔快速翻看已经过去的时间轴，他和埃尔文第一次见面，是在西西里的海。他跟随他，一起搭上那条名为威腾号的船。他们一起穿过虫洞，一起踏上异星球的土地，又一起离开威腾号，与火星人拉开战火。一切看上去都和他们在这个宇宙里所经历的一样。进度条拉到最末，那正是他们向罗德·雷斯发去视频讯息的那个晚上，埃尔文宣称他们与073e核心的文明达成了一个交易，如果雷斯不放他们走，那个虫洞就会消失。

利威尔没有再继续去翻看其它宇宙的影像。思考片刻后，他和莫布里特共同作出了决定：“那么，就让我们去到那个宇宙吧。”

希斯特利亚一笑，挥手收走了他们面前巨大的牌阵。所有宇宙的影像被一片片叠起来，她的手从那上面抚过，无数片薄膜里装着的是无数段不同的历史，无数种不同的命运。一旦做出了选择，就没有什么好再后悔的了。

利威尔突然看见自己的视线升高，他明白自己的意识再次被希斯特利亚从那些晶体里拽了出来，装在光球里。他们朝那片他们选定的薄膜飞去，那个宇宙的影像在他们视野里越来越大，最后，感觉就像是进入了一块透明的果冻，他和莫布里特两个光球一下子融入了那个宇宙，漫天星河在他们四野飞逝，他们飞向CWT-073星系，飞向游隼号，飞向舰桥控制室，飞向另一个宇宙里的自己的身体——他们就这样，跨越了薄膜的彼端。

     

TBC

     

注：本章中的地核文明灵感来自于刘慈欣短篇小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