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的牌局

*埃尔文个人向 / 团兵

*原作向,王政篇至玛丽亚之墙夺回战之间的二三事

*全文17k字,一发完



Work Text:

 

埃尔文·史密斯记不清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纸牌感兴趣的。纸牌,这种由一黑一红为主要色调组成的薄薄纸片,重复的数字与花色,却能排列组合出数种可能性。这种赌博用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里,身为历史老师的父亲为什么会藏着这样的东西,他也不明白。

但埃尔文·史密斯知道自己并不是对纸牌本身感兴趣。他是对正与负感兴趣,对真与假感兴趣,对输和赢感兴趣。纸牌一张一张叠上去,悬念一点一点累积,直到最后终于翻开底牌看到那个答案,那个瞬间的诱惑力使他欲罢不能。至于最终是要为此生还是为此死,他并不很在意。

对于埃尔文·史密斯而言,在赢得赌局所得到的报酬里,金钱是最不具有吸引力的那一项。这个游戏里有着太多更吸引他的地方。而他生命的赌桌,亦不存在于地下街的黑色赌场里,也不存在于王都宪兵团烟雾缭绕的棋牌室里那些意欲勾结他的军官身旁。埃尔文·史密斯掂捻着手中那副尚看不清花色和点数的无形的纸牌,一个人坐在他生命的赌桌前,审视着,思索着,终于从中抽出一张,背面朝上,缓缓地,向桌子的中央推去。

这第一张纸牌上写有他青少年时代唯一一段缱绻往事。玛丽·德克,现任宪兵团团长奈尔·德克的妻子。她的本姓埃尔文已经记不起来了,负责调查的部下也并没有将其写在搜集来的资料里——这些细枝末节,对于埃尔文的目的而言,并不很重要。资料上写着玛丽已与奈尔育有两女,现如今怀着第三胎,已经快满六个月了。他们一家人住在罗塞之墙的东区,奈尔·德克作为宪兵团团长,在临近的斯托黑斯区当差,他尽忠职守,加上眼下他们宪兵团为了填补调查兵团的空缺,刚刚联手参加了夺回艾伦·耶格尔的行动,伤亡惨重,人手紧缺,墙内愈发人心惶惶,作为宪兵团团长的奈尔·德克也不得不夜以继日地加班,因此也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回家探望了。

在部下搜集来的资料里,附着一张玛丽·德克的画像。埃尔文不好说它画得和如今的本人是否很相像,但他毕竟从那幅画像里认出了自己年少时情感的轨迹。黑顺的头发白净的脸,和当年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当年那个眉眼凌厉的酒馆之女,在多年岁月洗礼后眼神也变得沉静柔和下来。或许他们都老了。奈尔·德克的头发这些年日益稀疏,埃尔文·史密斯如今眼下也添了几条皱纹,眉头的沟壑像刻上去的一样,很久都没能抚平了。尽管如此,至少他们都还活着。年少的故人还能以这样的方式重见,大概已经算是一种幸运了。

埃尔文暂且还没有失去太多,不过是少了一条手臂而已。

当他从病床上醒来,从昏睡了一周的绵延不断的噩梦中醒过来的时候,他头一次从那再也不存在的右臂上感受到了如蚂蚁钻骨般的疼痛。在这一周日月无光的昏睡后,他又连续不断地夜不能寐,在不断冒出的冷汗与不受控的颤抖间他只能思考,思考。在他缺席的一周里,世界并没有中场暂停。皮克西斯司令告诉他,罗塞之墙遭到破坏的危机致使墙内居民涌入希娜之墙内的地下街,在资源短缺的威胁下,人类很快就会开始自相残杀;韩吉向他报告,尼克神甫被中央第一宪兵暗杀,巨人可能是人类变的;利威尔通知他,为了给他分忧解难,他已擅自建立了新的利威尔班,将艾伦和赫里斯塔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艾伦和赫里斯塔,艾伦和赫里斯塔,埃尔文知道,巨人和王政的谜团就存在于这两人身上。调查兵团这般忤逆地将他们两人藏起来,王政府和中央第一宪兵团很快就会问责到自己身上。

果不其然,很快,埃尔文收到了从王都米特拉斯传来的诏令,王政府的掌权贵族们要见他。

在去往王都议会厅的路上,埃尔文顺便约见了刚巧来王都办事的奈尔。埃尔文很清楚,如果调查兵团要与王政作对,如果他们不想死无葬身之地,就必须获得宪兵团、驻屯兵团和三军团之首萨克雷总统本人的支持。奈尔·德克作为他年少的挚友,成了第一个被拉拢的对象。

奈尔同样遵循人伦常理对埃尔文失去一条手臂的事实加以慰问,同时半挖苦地问他你还在坚持小时候那个妄想吗?埃尔文作出了肯定的回答。来自年少挚友的最温柔的挖苦,并不使埃尔文心里难受。这世上知道他童年妄想的人不多,正如这世上对他年少时的缱绻心迹略微察觉出一二的人,也仅有眼前这位当事人的丈夫而已。

然而这并不妨碍埃尔文将那张绘有当事人面貌的纸牌打出去,让年少时的挚友和曾经最单纯的感情成为自己手下的棋子。

他率先开局:“奈尔,你知道吗?尼克神甫受到中央第一宪兵的严刑拷问以后,被杀了。”

宪兵团团长一愣:“……什么?我不知道啊。”

“你身为堂堂宪兵团团长,这都不知道?”

“我们只是遵从上面的命令办事罢了,理由一概不知。”

“他们似乎是为了要查探出艾伦的所在。你们宪兵团为什么这么想得到艾伦?甚至不惜沦为杀人犯?”

奈尔皱眉,仿佛要撇清关系:“我们和中央第一宪兵团并不属于同一个指挥系统,那些人直接听命于王政,根本没有法律能约束他们,他们做出什么事都不会被追究。”

“也就是说,那些人是王政府和掌权贵族的爪牙。”

“埃尔文,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奈尔,你认为,把艾伦交给那些人,墙内的危机就能解除吗?”

“那不是由我考虑的事,我只负责做好交给我的工作。”

奈尔的冷漠并不让埃尔文意外。这么多年了,这位挚友始终是当初那个明哲保身又顾家的男人。埃尔文为此尊敬他,可也正因如此,他手上的第一张牌才有了价值。

埃尔文不经意地突然问道:“玛丽她身体还好吗?这次好像要生第三胎了吧?”

奈尔不可思议地看向埃尔文。他知道这位旧友的思维发散且跳脱,否则也做不了调查兵团的团长。只是牵涉到家人,奈尔·德克仍然谨慎地皱起了眉头。

而埃尔文若无其事地解释:“你别紧张,我只是攀攀老交情而已,毕竟我也只有这么点能耐了。”

埃尔文越是这么说,奈尔越是觉得他背后藏着更深的意图。他有时觉得自己对这名旧友一无所知,有时又觉得他直来直往,毫无隐瞒——就像此刻他表现出来的一样——可是,如果这种“直来直往”也是他特意做出来的戏呢?如果他是故意让自己看出,他在这攀交情的表象下确实隐藏着更深的意图呢?那他意图背后的意图又是什么?奈尔顿时觉得自己像迷失在巨木之森里,参天大树遮蔽了阳光,眼前迷雾重重,弯弯绕绕出不去,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马车到达王都议会厅大门外,埃尔文一个人下了车,站在充沛的日光下,身形光明磊落的,回头又补充了一句:“对了,顺便说一句,我以前也喜欢过玛丽的哦。”

奈尔一口老血差点堵在喉咙。多少年前的陈年往事,埃尔文就连在当年进行时的时候都未曾正面开口承认过一句,而今自己和玛丽的小孩都要生出第三个了,他突然提这个干什么?这埃尔文·史密斯到底安的什么心?

这名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独自走进王政府议会厅。

四名掌权的贵族早已围坐在长桌旁,从他进门的第一秒就开始审视他。

埃尔文坐定后,其中一名主持会议的贵族开口了:“埃尔文·史密斯,今天召你来是要审议你们调查兵团掳走艾伦·耶格尔和赫里斯塔·兰斯的罪行。”

埃尔文答道:“艾伦·耶格尔和赫里斯塔·兰斯都是我们调查兵团的正式成员,让他们跟随调查兵团行动,我不明白这有何违反法律的地方。”

“王已经明确下旨,要你们调查兵团交出这两人,你们还公然忤逆王的旨意,这不是谋反是什么?”

“我作为调查兵团团长,有权知道王政为什么要我们交出这两人。”

“王的旨意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

“即使这两个人的去向会影响人类的存亡命运么?”

贵族震怒:“埃尔文·史密斯,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们的王守护这座城墙不受巨人侵袭已逾百年,岂是轮到你这区区一个兵团团长质疑的?王要你交出这两人,自然有他的道理,你若是反抗,就是和所有人类的命运为敌,你将会以反人类罪受到审判,你们调查兵团也会被解散。”

“如果交出他们两人真的能使人类解决巨人的危机,我自然会服从。只是,我们调查兵团一路走来,已渐渐接近巨人和墙外的真相,我却从未得到任何来自王政府的支持,恰恰相反,种种迹象让我不得不思考我们人类到底在和什么作战,是巨人吗?还是我们人类自己?如果这些问题得不到答案,那么很抱歉,即使背负罪名,我也恕难从命。”

埃尔文说完这番话以后,从眼前贵族们的脸上看到了最写实的猪肝色。他明白,这番宣战一般的言论会致使王政和中央第一宪兵很快就会如恶犬一样向自己和调查兵团扑来。他必须加快自己的动作了。

离开王都回到特洛斯特区,埃尔文开始给利威尔写信。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件事了——不是指写信,而是指给利威尔写信。他的士兵长几乎总在身边,作战计划都是直接在会议上传达的;至于他离开兵团到王都开会的那些日子,也并没有发生过太多次需要立刻联络上对方而不得不写信的紧急时刻。可是,这个晚上埃尔文心里罕见地涌起了丝丝缕缕纷乱杂沓的念头,他需要把那些念头写下来,他需要让它们从心里流出去。

“利威尔,”他左手握笔,在白纸上写下他的名字。纸张微微挪动了一下,使他写下的利威尔名字的最后一个笔划歪了一些。他放下笔,用墨水瓶镇住纸,然后重新拿起笔写下去。“今日我从王都回来,和那些贵族开完会以后,我明白了一件事:如果我们真的想要弄清巨人的真相,为人类重新夺回自由,我们就必须和王政府作对。这不是我个人选择的结果,恰恰相反,这是我最想要极力避免的处境,可很遗憾的是,这世上的事总是难以如人所愿,我想这一点,你和我一样深有体会……”

在埃尔文失去右臂从昏迷中醒来、在病床上修养的那几天,他曾听利威尔讲起在他昏迷的一周里发生过的事,其中之一便是罗塞之墙的居民暂时迁移到了希娜之墙的地下都市进行避难。难民的秩序管理并不属于调查兵团的职权范畴,但利威尔还是自发去了一趟,利威尔没有解释是为什么,但在埃尔文看来,理由是显而易见的——那是利威尔出身的地方,他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如果利威尔没有加入调查兵团,今天的他或许也不得不掺杂在那些难民之中,争夺住所、食物和其它任何为了生存而不可或缺的资源。当埃尔文听利威尔谈起那一周在地下都市他所见过的地狱般的生存条件,还有人们为了争夺物资而一触即发的暴乱的时候,埃尔文毫不意外地从利威尔的口吻中听出了某种怜悯。埃尔文也对这局面感到可悲,可那是不一样的,他知道自己只是悲叹人类的虚妄和愚昧,可利威尔的怜悯,那是一种身为命运共同体的感同身受,他体会难民的苦难正如神替罪人体会了鞭子在自己背上笞挞出的红痕。

埃尔文一边回想着,一边继续写下去:“有时候,我会怀疑人类是否有被拯救的价值。如果关在墙内的人类,会因为巨人以外的原因起冲突,那么当我们重新获得了自由,走出围墙以后,难道我们就不会为了其它原因自相残杀了么?只要有人类的地方就会有争端,而眼下我们最大的敌人,不是巨人,而是王政府。我们要和王政府作对,我的意思是,我们的所作所为——擅自转移艾伦和赫里斯塔、不断追究巨人和围墙的真相——这些行为触及了王政府的利益核心,他们会像杀死我父亲一样,一个一个地对我们调查兵团的所有成员下手,最终解散我们调查兵团……”

埃尔文停了一下,重新读了读自己刚刚写下的句子,然后把“像杀死我父亲一样”这几个字涂黑了,继续往下写:“……如果真的走到了这一步,人类的命运将面临最严峻的考验,我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我要先发制人,我要我们用自己的力量,扳倒王政府,将墙内掌控人类命运的实权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唯有那样,我才能够……”

我才能够证实父亲的假说。

这句话在埃尔文心里像冰山一样浮现出来。

他看着眼前的信纸,笔握在他仅存的左手里,墨水顺着笔尖一点一点渗出来,最后悬挂成一颗墨珠,摇摇欲坠,挣扎了半晌,终于滴下去,在未完成的句子后面溅出一块突兀的墨渍。桌上的烛火一跳一跳,在信纸上投下魑魅的光影。

埃尔文顿在那里,片刻后,他一把抓起那张信纸,递到跳跃的烛火上。火舌欣然卷下那张单薄的纸,一瞬间,埃尔文所有的真心话都化成了灰烬。

他清理掉桌上的灰,然后站起来,走到一旁倒了杯水,一口一口喝干了,然后把妮法叫到了房间。

“是,团长?”

“你今夜立刻给利威尔他们送去一份急令,”埃尔文一边说着,妮法一边迅速掏出了纸和笔,匆匆写起来,“与王政府的谈判失败,艾伦、赫里斯塔的处境危险,调查兵团的存亡也有可能受到威胁。让他们随时做好转移的准备,警惕中央第一宪兵的追捕。让利威尔和韩吉想办法从中央第一宪兵那里查探王政为什么非要得到赫里斯塔不可,以及赫里斯塔到底是什么身世。掌握这些核心信息以后,我要他们做好准备,我们要扳倒王政府。”

妮法一边写着,额头上一边有汗珠渗出来。写完最后一个字,她等着埃尔文在那上面签了字,然后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收进了制服的内袋,报告道:“我这就出发,团长!”

急令于第二日白天送达藏匿在城外山里的利威尔班处,利威尔班当夜转移阵地,堪堪与追踪他们而来的敌人擦肩而过。利威尔带领小班连夜转移,回到了托洛斯特区的集合地点,在城区里,假扮成艾伦和希斯特利亚的让和阿尔敏被劫去,正中利威尔的计策。他很快弄明白了劫走他们的人来自利布斯商会,是中央第一宪兵威逼下的爪牙。利威尔让妮法把这份情报送往埃尔文处,埃尔文当即下达了拉拢利布斯商会的命令。

当夜,埃尔文又收到利威尔送来的情报:与利布斯商会的谈判成功;第二日,利威尔又送来情报:已与利布斯商会设好反捕中央第一宪兵的陷阱。一日后,计划如愿执行,利威尔班顺利掳劫中央第一宪兵的头目萨内斯及其一名部下。按照计划,利威尔和韩吉将立刻展开对这两人的严刑审问。

一份一份情报如一片一片纸刀,迅速利落地飞入埃尔文手中。利威尔是他的刀,锋利、嗜血,利威尔很少去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者为什么不这么做。他总是相信他的判断,他也总能滴水不漏地执行他的命令。埃尔文·史密斯,坐在自己生命的赌桌前,从那堆无形的纸牌中,他抽出第二张,那上面绘着他最得力的部下利威尔的脸,在利威尔肖像的上下方,一正一反各写了两个词,正向写着“残忍”,反向写着“慈悲”。埃尔文深知,只要是自己的命令,无论多肮脏的行当利威尔都会去干,为了从萨内斯那里得到情报,利威尔一点也不介意徒手捏碎这猪猡的鼻子,拔掉他的牙齿、他的指甲,听他的惨叫贯耳,让他的血把自己的双手弄脏,那是因为利威尔相信埃尔文,相信在这些肮脏行当的终点,有着人类命运最崇高的结局。

埃尔文的手指轻轻点着那张纸牌上利威尔干净的脸,缓缓地,将它推向赌桌的中央。他感到罪孽在心里长出丝丝缕缕的黑色藤蔓,一点一点,像怪物一样缠住了他的心。

在宪兵团那里种下一粒种子以后,埃尔文接下去要征服他的政变计划中最棘手的那片土地——驻屯兵团。

驻屯兵团的头头皮克西斯司令是个风趣的老头,喜欢喝酒,还喜欢和年轻的姑娘开玩笑,当然他向来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而在他不正经的表象和他光秃秃的头皮底下,掩藏着一名司令最敏锐的神经和最毒辣的眼光。当埃尔文·史密斯约他密谈,在他面前堂而皇之地说出“扳倒王政”这几个字的时候,老头子并没有被吓得一跃而起,也没有暴怒地宣称要告发他,他只是交叉起双臂,用他毒辣的眼神审视眼前这名几乎和疯子无异的调查兵团团长,然后很快,他眼里升起一种玩味的神情。

“哦?埃尔文,你胆子就这么大,不怕老头子我去告发你?”

“我知道司令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人。”

“这跟见没见过世面没关系,埃尔文,如果你存着逆反之心,让调查兵团成为你登上暴君宝座的工具,那我这个老头子拼了这条老命也会阻止你的。”

“这正是我会找司令你商谈此事的原因。”

“哦?”

“司令,我知道你心里对对与错有着明晰的概念,但又绝非固步自封、不会审时度势的老顽固。我相信你和我一样,都能察觉出这个围墙内日益积累的矛盾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

皮克西斯并不否认这一点。事实上,任何一个有清醒认知的人都能意识到,那种明令禁止百姓对墙外的世界好奇、用强制手段将民众控制在围墙之内的统治方式,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是,他之所以一直服从这样的统治,是因为人类没有更好的办法抵御围墙外的巨人,王政府和围墙内的所有人一样,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甚至可以说,恰恰是由于王政所掌握的秘密,人类才能抵御巨人存活到今天。

可是埃尔文提醒他:“司令,不要忘了,铠巨人和超大型巨人已经两次破坏了围墙,这说明围墙并不是无坚不摧的。而且司令,韩吉那天向我们报告的时候你也在场,你无法否认,巨人确实有可能是人类变的,若果真如此,那么‘墙外没有人类’的结论就是错的,而这就意味着,我们在墙内所学过的那些历史,很有可能全都是谎言。”

“哦?”皮克西斯看着眼前的男人,感到愈发有趣起来。

埃尔文看着皮克西斯,他接下去要开始向他讲述父亲的假说,讲述他的人生使命只是为了证实这个假说。可是当埃尔文开始组织语言的时候,很奇怪地,他心里并没有罪恶的感觉。不久后的某一天,当埃尔文对着萨克雷总统重复这同一番话的时候,他也始终如此刻这般心如止水。那种纠缠着他的罪恶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仿佛对于这两名调查兵团以外的、并非听命于他的人,他们对他是什么看法,他们是否会批判他、藐视他,埃尔文一点也不在意。

这两个老头子在听完埃尔文的坦白后,分别报以了同样的心如止水。或许人类的本性本就应该是自私的,胡须花白的人早已不相信什么人类的无私大义。

密谈的那天夜晚,当皮克西斯听完埃尔文讲述完这个假说以后,他仍然没有完全打消心里的疑虑。就在那时,妮法匆匆赶到,她闯进密谈的房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挥动着一张写满情报的纸。

是利威尔和韩吉对萨内斯的审问结果。

可以说,埃尔文那不流血的政变,全都倚赖在这一条他们送来的情报上。埃尔文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这是极其罕有的,毕竟大多数时候,调查兵团这名名声在外的指挥官的心绪就和他外表看上去一样冷酷无情,能让他兴奋起来的东西,不是别的,唯有输赢的答案。埃尔文的血管里沸腾起来的是一名赌徒的血。

这一回命运的天秤仍然往他那一边倾斜了:希斯特利亚·雷伊斯是真正的王族血统继承人。

这一场豪赌所需要的最关键的这一张牌,终于落在了埃尔文手里。希斯特利亚,一个刚刚找回自己亲生父亲和真实姓名的小女孩,才刚刚听到自我意志的召唤,就又接到了新的枷锁:成为女王。

可是,为了让这一场政变成功,希斯特利亚没有别的选择,或者应该说埃尔文没有别的选择。对于这一点,利威尔同样深谙其中的利害关系。

作为埃尔文最忠诚的部下,利威尔毫无同情、毫无怜悯、也绝不容许违抗地揪起希斯特利亚的衣领,把她吊在半空,即使她行将窒息也不打算松手,直到这名十五岁的少女终于不得不点头接受了这命运赠予的沉重礼物为止。

至此,埃尔文的赌桌上聚齐了他为了赢得这场赌局所必须掌握的全部的纸牌。面对仍然犹疑的皮克西斯,埃尔文说道:“司令,请允许我请求你,和我一起布一个局吧,让王政府自己做出选择吧,让我们看看,他们究竟是否担得上人类引路人的名号。”

 

 

 

天刚透亮,在调查兵团特洛斯特区支部,埃尔文已经在床上醒来。两日前从皮克西斯司令那里离开后,埃尔文随后收到了他发来的密信:依照自己的请求,司令和萨克雷总统也密谈过了,总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对他们的计划表现出狂热的兴趣。埃尔文几乎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三军的力量聚齐到手了。

房间一角的书桌上还摆着那份昨天刚送到的报告,几日前,埃尔文曾让部下去调查在雷伊斯旧领地上曾发生过的往事。虽然埃尔文暂时还无法完全理解报告里所有内容的含义,但他知道,这些信息一定能帮助他们更接近王族与巨人真相的核心。

埃尔文手下的局一步一步朝前走着,他似乎每一步都在赢,心里却并没有高兴的感觉。他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然后开始洗漱。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渐渐习惯了只有一只手的生活,只用左手洗脸、刷牙、刮胡须,即使仍然偶尔流露出笨拙,但自理的成果好歹也算是配得上他调查兵团团长应有的体面。他看着自己的断臂,那么突兀的截面,那么巨大的虚空,那是关于“失去”最刺眼的具象化。可这份“失去”,甚至比不上另一种“失去”在他心里留下的阵痛。在父亲被杀害以前,埃尔文的年纪还没有成熟到能完整地形成一份“理想”,可当幼年的他爬上墙内不高的山头,从那上面感受从墙外吹来的自由的风穿过他的身体,他的心就像被春雨浇灌后的土地一样萌生出一种悸动。乳白色的浓稠的风席卷山头,他在这风里行走,看不见旁路,但他一点也不惊慌,他从容,幸福。周身是微凉的,风里带来的露水打湿他的薄衬衫,白雾散去后他看见头顶是深蓝色的夜空,凝炼得如同坚固的金刚石,有一颗亮星镶嵌在其中,熠熠闪耀。那颗星在他的生命里曾被称为理想。

不是什么有实体的东西,这种“理想”是一种对人类的相信,相信人性本善,相信人与人终究可以互相理解,和平共处,相信人活在世上是为了追求一些有意义的事。

曾经对世界的渴望被父亲的死亡轰炸成废墟,“父亲的假说”掩埋了他被春雨浇灌的心土下蠢蠢欲动的萌芽。埃尔文·史密斯这个人从此就被错位了。成为赌徒的他是被错位的他。

独臂的调查兵团团长不太熟练地给自己披上衬衫,然后单手一颗一颗扣上纽扣。就在那时,韩吉·佐耶闯入了他的房间。

韩吉带来了艾伦留下的关于巨人的重要情报。

两人还没能详谈几句,又一名调查兵团的士兵也闯入了房间,焦急地报告:“埃尔文团长!中央第一宪兵说我们调查兵团杀了人,就在外面的大街上,他们要您立刻出面对证!”

韩吉错愕,而埃尔文眼神一凛,却并不感到意外。终于来了。那日在王都和掌权贵族们开完会以后,埃尔文就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的。他单手披上印有双翼的制服外套,向韩吉命令道:“你立刻离开这里。现在敌人主动发难,我们不可能万事都按照计划行事了。我必须出面去一趟,你和利威尔之后都要自己判断局势,见机行事,小心行动。”

正当韩吉还在努力跟上他的思路,埃尔文又补充:“还有,下一任调查兵团团长,就是韩吉·佐耶,你了。”

在韩吉错愕的目光中,调查兵团第十三任团长把自己的生命也摊开摆在了赌桌上。

在大街上被中央第一宪兵诬陷杀人,被戴上手铐,押上马车,被扔进大牢,一夜之间,埃尔文·史密斯从掌握人类最强战斗力的兵团团长变成了阶下囚。

印有自由之翼的外套被剥去,他被扔进昏暗的地牢里。视线所及只有牢房外的过道墙上插着一支火把,忽明忽暗,照出这一隅角落里的魑魅魍魉。埃尔文靠墙坐着,石墙阴森的凉意透过他薄薄的衬衫不断侵入后背,他仅剩的那边手被拷在墙上,酸麻胀痛。他不禁想,当年父亲是否也曾被关在这样的牢笼里,双手都被拷在墙上,被严刑拷打,“供出”从不存在的罪行。

地牢里看不见天光,埃尔文默默估算着时间流逝的速度。中央第一宪兵大概是在当天半夜来的。这是人的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刻,埃尔文被关了小半天,他们没有给过他吃的,也没有给他水喝,在这摇摇欲坠的钟点里,他们粗暴地叫起本该入睡的囚犯,开始对他进行第一轮审问。

带头审问的是一名中央第一宪兵的军官,从他走路时那种对自己的权威有着十足信心的姿态和他看向埃尔文时毫无掩饰的鄙夷神情里埃尔文看得出他的地位很高,尽管在过去这么多年埃尔文无数次出入王都的经历里他从未见过这名军官。

他从来没有真正和中央第一宪兵打过交道,或许真如奈尔所言,他们和一般宪兵团属于完全不同的指挥系统。他们的权威凌驾于法律之上。

“埃尔文·史密斯,”那个不知名的军官开口,“利布斯商会会长和他的几名会员在特洛斯特区遭到了暗杀,根据我们的调查结果,这是你们调查兵团所为,你承认不承认。”

埃尔文摇摇头:“我们调查兵团绝不可能滥杀无辜。”

话音刚落下,那名军官身后的一名士兵就围上来,用穿着皮靴的脚朝埃尔文腹部狠狠一踹。埃尔文几乎要吐出来——只是胃里没什么可吐的。他强忍着疼痛,逼迫自己深呼吸,等那一阵剧痛过去,他坚持道:“调查兵团绝不会滥杀无辜。利布斯商会在特洛斯特区是十分有影响力的组织,受居民爱戴,我们更将他们视为盟友。事实上,我们调查兵团的成员艾伦·耶格尔和赫里斯塔·兰斯也曾在特洛斯特区遭到绑架,会在这个区域里如此胆大妄为的人,绝对是比我们调查兵团和利布斯商会的职权都更大的组织。”

“你是在暗示什么,埃尔文·史密斯?”

“我是想要说明,杀死利布斯商会会长和成员的人,和诱拐艾伦和赫里斯塔的人,极有可能是同一批人。”

埃尔文话一说完,又一顿拳打脚踢落在他的身上,宪兵的皮靴几乎戳破了他的肝脏,他蜷起身子,口中吐出血来。而宪兵揪起他的头发,往他脸上又砸下好几拳。埃尔文忽然明白过来,比起逼供,这更像一场单纯的武力报复,对拒绝屈从于自己的人单方面的武力宣泄能让他们体会极大的权力快感。

埃尔文的眼皮迅速肿了起来。疼痛会让人心里产生恐惧,产生恨意,可是埃尔文从自己有限的视野里去追寻那几名宪兵藏匿在黑暗中的脸,心里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恨意。“恨”这样的感情,太个人化,太无能了。他是要战胜他们,扳倒他们。肉身越是疼痛,他的脊梁越是有力地挺起来。

这一来,恨意倒反聚集在了这些宪兵们的心里。他们更粗暴地殴打埃尔文,血撒了一地,在他几乎要失去意识的时候,那名军官制止了宪兵们的动作,埃尔文听见他低声的斥责:“他不可以死在这里,王想要的是把这个人拉到广场上行刑。”

那名军官在埃尔文面前蹲下来,粗暴地扳过他下巴,欣赏他脸上由血迹和淤肿绘成的杰作,他很高兴看到这名向来仪表堂堂的团长变得狼狈颓丧,五官都错了位置。他问:“你还不认输吗?我也不介意告诉你,你们调查兵团那两个小鬼已经在我们手里了,利布斯商会出的人命会算在你们头上,你会在广场上、在民众面前以反人类罪被处决,你们调查兵团也会被解散,就算这样,你还不认输吗?”

“我怎么会为我从未犯下的罪行认输?”

“死到临头还嘴硬,你那肮脏的流氓兵长简直跟你一路货色,看着自己的计谋被瓦解,他也只能畏罪潜逃,不过没关系,他跑不了多远的,我们中央宪兵里有了解他的人,他像你一样被逮捕和处决,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听到利威尔的消息,埃尔文的视线在黑暗中凝聚起来——是了,艾伦和赫里斯塔被中央宪兵抓走了,利威尔呢?埃尔文从三天以前就再没收到他发来的消息,他逃脱了吗?他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埃尔文知道自己没有理由产生感情的波动,利威尔不过是众多纸牌里的一张,和自己一样都被摊开摆在了赌桌上。然而黑暗中他心里的黑色藤蔓仍然绞紧了心脏,这个晚上埃尔文·史密斯第一次透不过气来。

军官看不出他的反应,揪起他的头发侮辱地摇晃他的脑袋呵斥:“说,你那个流氓兵长到底藏到哪里去了?你们的谋反计划进行到了哪一步?你要是早点坦白,在上行刑台以前还能少受点皮肉之苦。”

埃尔文的脑袋在军官手里动弹不得,他抬起眼,视线从那肿胀的眼皮底下直射过来:“利威尔的下落我无可奉告。至于皮肉之苦,我们调查兵团每个人的肉身早已献给了人类的未来。”

埃尔文的眼神是挑衅的,嘴里说出的话是挑衅的,连语气也是挑衅的。

他能感受到还揪着自己头发的军官的手因愤怒而发起抖来,一直阴沉的脸也变得通红,军官一把甩开他脑袋,穿着坚硬皮靴的脚狠狠戳在他肚子上,在埃尔文口中的血落下来之前他嫌恶地迅速退开,转身离开牢房,只给手下宪兵们留下一句话:“剩下的交给你们了。”

宪兵们早已被埃尔文的气焰激怒,他们如恶犬一样朝他围过来。

埃尔文笑了。笑容牵动脸上裂开的伤口,疼痛更令他的脑子清醒。

宪兵们的拳脚落下来。

埃尔文·史密斯再清楚不过,他为自己招来的血肉之灾,不完全算冤屈。这是他自己对自己的审判,自己对自己的酷刑。他用宪兵的拳脚审视自己的罪行,用军官的口诘问自己:你的所作所为究竟有多恶劣?

那层层堆叠的罪恶感只有在无情的疼痛鞭笞之下,才能稍微在他心里松了绑。

肉身的疼痛给他带来心灵上的短暂安宁,他终于在疼痛里昏死过去。

“喂,埃尔文。”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声音在叫他。

有些熟悉,并不完全友善,但也不是敌人。

这样一个声音在这不见天光的地牢里这样叫他。

埃尔文缓缓睁开眼,视线仍然被肿起的眼皮挡住一半,浑身疼痛还在,他的左手仍被拷在墙上,已经麻木失去了知觉。过道墙上的火把微弱地跳动,埃尔文在这昏暗光线里看到了奈尔·德克的脸。

“埃尔文,看你这熊样,之前还趾高气昂地对我说教……”

奈尔·德克能出现在这里,大概也是动用了他宪兵团团长的身份吧,埃尔文想。

他原本并不指望奈尔来牢里看自己,他在他那里种下的那粒种子,现在还不是开花结果的时候。

奈尔在他面前蹲下来,背对着站在门外看守的中央宪兵,从怀里掏出一个囊袋,暗暗递到埃尔文嘴边。清甜的水流过他嘴角,埃尔文张开嘴,混着血腥味咽下去。这是他过去的整整一天里第一次喝到水。

“奈尔吗?”埃尔文从有限的视线里看着奈尔忽明忽暗的脸,“你为什么会来?”

“难道不是我该问你,你为什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吗?”

“奈尔啊,我把自己搞成这样的原因,和你会来看我的原因,是一样的吧。”

“你……”奈尔咬紧牙根,压低了声音,“我们宪兵队今天接到命令,调查在斯托黑斯区大街上发生的命案,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是你那个利威尔和他的小队在街上杀了好几个中央第一宪兵!”

埃尔文看着他。

“我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起冲突,中央宪兵的人一个字也不给我们透露,既然如此,他们找我们调查什么?……可是,在现场调查中,我发现他们……就是那些中央宪兵,他们用的是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武器,一种新型的立体机动装置和霰弹枪,这种武器……”

“是专门用来对付人类的。”埃尔文接道。

“你……”

“所以,你终于也察觉到了王政的不对劲是不是?你终于也开始怀疑,中央宪兵为什么要研发对人类杀伤力这么巨大的武器,你终于不得不开始考虑我曾对你提出的设想,你也认为王政府担不起掌控人类命运的职责,是吗?”

“注意你的言辞,埃尔文,我可没这么说,”奈尔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注意着身后看门的中央宪兵的位置,靠近埃尔文说,“王已经决定要召见你了,到时候他一定会当场宣布解散调查兵团,还有对你的刑罚。”

这黑暗中的低沉声音,让埃尔文忽然想起曾经和奈尔一起作为训练兵在课堂上交头接耳的那些时光。他忽然意识到,在这世上仍然存活的人之中,奈尔已经是出现在自己生命里时间最长的人了。就连这个晚上奈尔给他带来的水和情报,也是出于曾经共同经历的时光和旧情。

埃尔文笑笑,他想他这一天已经受了足够份量的苦头,或许足够抵消自己接下来的不仁不义之举了。

“奈尔啊……你的家,在哪里?斯托黑斯区吗?”

“哈?”

“回答我,玛丽还有你的家人们,都过得还好吗?”

他阴沉地看着奈尔的眼睛,看着他错愕之中流露出惊恐,听着他结结巴巴又无法抗拒地回答自己的问题。埃尔文在宪兵团那里种下的那颗种子还没到开花结果的时候,可是,既然奈尔来了,那不妨也顺便在他心里拱拱火。

奈尔回答完问题,茫然地问:“你问我这个干什么?”

“我啊,我把某件事情托付给皮克西斯司令了,”埃尔文看见自己坐在他生命的赌桌旁,他所有的好牌全数摆在上面,那其中也有他自己的牌——那上面画着他年少的模样,仰望夜空,对着那颗称为“理想”的星伸出手,充满幸福——是揭晓底牌的时候了,自己的生命摊开了,赢了生,输了死:“如果那个时刻来临的话,那时我只会静静地看着,那时要做出选择的,是你——”

四面突然大亮,埃尔文和奈尔置身于王宫之中,就在王和贵族面前,埃尔文戴着镣铐站在那里,他们身边站满了士兵和兵团高官,皮克西斯司令也在其中,所有人的动作都暂停了,时间被什么东西停滞了——是五秒钟前闯入王宫议会厅的驻屯兵团的女士兵,还有她口中带来的消息:斯托黑斯区的城门被铠巨人和超大型巨人破坏了!住在罗塞之墙东区的避难民众正在涌进希娜之墙!

“——还有他们。”

顺着埃尔文的目光奈尔朝王座上的王和他身边的贵族看去。皮克西斯司令当即下令:“立刻疏通避难通道!驻屯兵团前线部队立刻向东区集结,掩护平民避难!”

“不行!”阶梯之上的贵族们跳起来,强硬地反对:“立刻封锁希娜之墙!绝不能让任何一个难民闯进来!”

奈尔脸上汗如雨下。他的全家人,他两个年幼的孩子,他仍然怀着孕的妻子,全部居住在罗塞之墙东区。

埃尔文站在奈尔身后,看着他痛苦的背影,他闭上了眼睛。

他们已经做出选择了,奈尔,你呢?

“……如果真的要把门关死,我宁愿站在罗塞之墙那一侧的人类那边!”奈尔大喊。

“什么?你是要忤逆君王吗?”贵族嚷道。

“没错!”

“也算我一个。”一个雄厚的声音加入混乱场。

“萨克雷总统,”皮克西斯回头,“听到他们的回应,你很意外吗?”

“意外?完全没有。”

“什么?萨克雷?……这是怎么回事?”

三军之首萨克雷从议会厅门口走进来,他扶了扶眼镜:“抱歉了各位,刚才的报告只是误报而已,各位放心,目前并没有发现巨人来袭的迹象。”

奈尔不可思议地看向萨克雷,然后看向埃尔文。宪兵团、驻屯兵团和调查兵团,三军在埃尔文的权谋下站在了同一边,奈尔一边听皮克西斯和萨克雷的解释,一边狂喜,又震惊——喜于这万幸只是一场计谋,自己的家人平安无事,惊于埃尔文竟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和玛丽当作了他赌局里无情的纸牌。

在三军团聚的力量之下,中央第一宪兵毫无还手之力,一下就被镇压了。在王宫之外,在韩吉和利布斯商会会长儿子的联手下,王政和中央宪兵的真实嘴脸被刊登在了报社出版的号外里。

埃尔文这一场豪赌,赢得彻彻底底。

假冒的王被拉下王座,在场的贵族全被萨克雷控制了起来,有士兵匆匆过来给埃尔文解开镣铐,奈尔认输般地笑:“埃尔文,这一场豪赌,是你赢了啊……”

埃尔文的脸色却比任何时候都沉重。

奈尔一愣:“你不高兴吗?”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高兴,你会不会觉得我疯了?”

“你的确是疯了,埃尔文。”

刚刚还傲慢地宣读埃尔文罪名的几名贵族此时被士兵押送着经过他俩身边,脸上充满无能的愤怒和绝望。在那一瞬间,埃尔文心里涌起一种隐秘又强烈的愿望,他宁愿输掉这场豪赌的人是自己。

他没有办法告诉奈尔,亮出底牌、得知自己赢得赌局的那一刻,那也是理想彻底破灭的一刻。

对人类本性最后的那一点相信,从此也就灰飞烟灭了。贵族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牺牲数以万计同族的生命,难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互相残杀抢夺资源,那墙外的人类呢?墙外如果有人类,他们难道能做得更好吗?

他的理想掉了下来,从金刚石般坚固的深蓝夜空剥落,滚入阴暗的深沟里。

最艰难的时刻才正要来临,他最后对奈尔说。最艰难的时刻,就是终于明白人类不成其为人类、就是明白人类终将永远互相残杀下去,直到只剩最后一个人为止的那个时刻。

人类有被拯救的意义吗?

人类没有被拯救的意义,他对自己说,我只想看一看世界的真相。

 

 

 

女王加冕典礼的前一夜下起了雨。雨声淅淅沥沥在窗外绵延不绝,房间里的空气闷热又潮湿。埃尔文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梦境将断未断,只觉得那雨声变成了千千万万细细麻麻的虫子,从他断掉的右臂钻入骨髓,他陷在梦魇里醒不来,睁不开眼,大汗淋漓,直到有人猛烈地摇醒他。

埃尔文睁开眼,猛地坐起身,在黑暗里他看见利威尔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眼睛反射着微微的夜色。

埃尔文扶住脑袋,呼吸渐渐平复下来。“利威尔,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的士兵长脸色不善:“你已经好几个晚上都是这样了,政变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埃尔文摇摇头:“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的政变是全天下最温和的政变,你应该庆幸我两条腿和一条手臂都还在。”

“不好笑,”利威尔愤怒地低吼,“你不肯告诉我那几个殴打你的中央宪兵的名字,倒也无所谓,我早晚会找出他们的。”

“我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牢房里很黑,他们都戴着帽子,脸也都看不清。而且你也很清楚,政变结束后,原则上所有中央宪兵都会被肃清,所以你没必要追究他们的下落。”埃尔文看看利威尔,转移了话题:“你又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利威尔叉着双臂,不回答。

“回你房间睡觉,这是命令。”

利威尔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僵持着,最后是埃尔文败下阵来。

他躺回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利威尔,你不必来守着我。”

“闭嘴。”

“我是说,我这个团长不想要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模样。”

“怎么,你以为你以前的样子在我心里就光鲜亮丽、完美无缺了?”

埃尔文闭上眼,想了想他们以前的模样,还确实是狼狈的时候居多,调查兵团什么时候赢过?

轻轻笑一笑,窗外的雨声似乎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第二日,艳阳高照。前夜的雨仿佛是幻觉。埃尔文刮干净脸上的胡须,把头发打理得服帖整齐,然后换上调查兵团的团长制服。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光鲜亮丽,道貌岸然。

在女王加冕的高台上,调查兵团团长、宪兵团团长、驻屯兵团团长和萨克雷总统都站在女王身后。民众们肃静地抬头仰望高台,在他们眼里,兵团和女王一起成了胜利与开明的象征。

女王低下头去,接受镶满宝石的王冠。军官们向着女王单膝跪下,民众朝他们爆发出呼喊。

声浪涌入埃尔文耳中,他还没有忘记,就在不久以前,这高台差点成了他的断头台。

他抬起头,审视那始终悬在自己脑袋上方的斜刃刀片。他知道,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将永远高悬在那里,直到自己真的被它斩首的那一天。

埃尔文·史密斯再没能在夜里睡过一场完整的觉。再也不存在的右臂从未有过那么强烈的存在感,多少夜里他流着汗在梦魇里挣扎,最后总是被坐在床边的利威尔摇醒。为了遏止这尴尬局面,埃尔文·史密斯开始通宵伏案工作,只有在白天借助着极度疲劳才能昏睡上一阵。这些夜晚里他探清了从特洛斯特区到玛丽亚之墙之间的行军路线图,背熟了希甘希纳区每一条街道的位置和名字,给调查兵团设计了数种用于应付玛丽亚之墙夺回战时不同突发状况的阵型,又从韩吉那里熟识了专门对付铠之巨人的新型武器的性能和用法。

很快萨克雷总统又召集三军开会,讨论玛丽亚之墙夺还战的进程。埃尔文表示准备工作一切顺利,至多再需一个月就万事俱备了。萨克雷信任地笑笑,说道,你那对地下室念念不忘的心也差不多就该得偿所愿了吧。

埃尔文以沉默应之。他余光能看到身旁的利威尔无言地回望自己,似乎期待他多少能透露一点心迹。可他最终留给他的只有沉默且冷漠的侧面。

会后他们几人和皮克西斯司令都被萨克雷留了下来,又开了一场小型私密会议,讨论利威尔带回来的巨人针剂的使用权。埃尔文说:“这支针剂应当交给能力最优秀、生存几率最高的士兵来保管。利威尔,你愿意收下它吗?”

“如果是任务的话你只要下命令就好,”利威尔报以公事公办的冷淡口吻,“为什么要问我的意见?”

埃尔文直视他,他察觉到,利威尔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中了。他很清楚那是怎么回事。那不过是自己沉默且冷漠的侧面的回照。

“毕竟没人知道应该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使用它,也就是说届时随机应变做出判断的重担就要落在你身上了。到时将由你决定,把它用在谁身上,”埃尔文双瞳如磷火,仿佛一种预言,“可以托付给你吗?”

利威尔于是直接问了:“你在梦想实现之后,打算怎么办?”

这倒是有些出乎埃尔文意料了。且不说自己从未正面同利威尔提过“梦想”二字,就算他知道利威尔多少能猜到自己有一个梦想,他也没料到利威尔会当着这么些人的面把这个问题问出来。

他这个梦想,可以对萨克雷说,可以对皮克西斯说,却偏偏不能对日日跟在身边的利威尔说。

他低下头,示弱道:“这个啊……我也不知道,不到那个时候,没人会知道的。”

“是吗,”利威尔淡淡地看着他,“了解了。”他将那个针剂盒收进怀里。

这个说不出口的梦想,埃尔文知道,在利威尔那里就算是无所遁形了。利威尔可以不知道他梦想的具体内容,但能感知他的痛苦。任何人的苦难都逃不过利威尔敏锐的心。

出发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埃尔文仍旧日日伏案工作,累了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打会盹。这一天的睡眠仍然没能持续太久,打在他脸上的日头让他始终在浅眠和清醒的边缘徘徊,猛可醒来时,又看见他的士兵长无言地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交叉着双臂看他。

埃尔文捏捏眉心坐起来,刘海垂下额头,“利威尔……你总这样看着我,让我觉得我就要死了一样。”

“你这每天工作二十小时的作息,离死也不远了。”

埃尔文捧场地干笑两声,清了清喉咙问:“有什么事吗?”

利威尔没有接话,他离开椅子坐到沙发的边缘,挨着埃尔文腿边坐下,突然擅自说起来:“我小时候有过一个梦想,很小的时候,看着母亲艰难地养活她自己和我,我想要变强大,有一天能够养活她。可惜这个梦想还没实现,她就死了。后来,自己一个人在地下街生存了下来,遇到了法兰和伊莎贝尔,那时候我又有了一个梦想,我想去地上生活,开一家红茶店,让法兰和伊莎贝尔能够过上好生活。可惜在这个梦想能够实现以前,他们也不在了。加入调查兵团以后,我又有了一个新的梦想,我想去看墙外的世界,想让人类能够走出围墙自由地生活。我越来越贪心了,是不是?可是,我还想要更多,埃尔文,我想要调查兵团的大家都能活下来。有时候明知道梦想不可能实现,可我还是忍不住去这么期盼。一个梦想实现了,或者破灭了,人也总会活下去,要么满足现状,要么找到新的梦想……当然,你可以嘲笑我是胸无大志的人。埃尔文,我是想说……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埃尔文一直低着头听他说话,被问到这里,他笑了笑:“我知道的,利威尔。谢谢你。”

“只会给你带来痛苦的梦想不叫梦想,而叫梦魇啊。”

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这种话。“利威尔,你有想过要做神甫吗?”埃尔文想开个玩笑,可是抬头对上利威尔的眼睛,他突然像个告解之人,仿佛真的坐在漆黑的告解室里,情不自禁地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个人对你忏悔了他生命里全部的罪,你会怎样批判他?你会藐视他吗?会瞧不起他吗?会和他分道扬镳吗?”

“他或许有这样做的理由。”

“不,什么理由都没有,只是出于纯粹的自私。”

“我相信他有这样做的理由,”利威尔收回眼神,盯着自己的膝盖,“当然,每个人一辈子犯下的罪,早晚都有要还的一天,我也一样。”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埃尔文,你看错我了。我当不了神甫。看来我不具备那种让人对我敞开心扉的能力。”

他又回望埃尔文,埃尔文也望着他,视线几乎能冒出火来。最后是埃尔文别开头去,笑道:“我开个玩笑罢了。”

这场对话得以继续下去,是在夺还战的前两日,在那个充满夕阳的房间,利威尔窄小的身体挡在厚重的实木大门前,对埃尔文步步诘问。这一回,利威尔的情绪肉眼可见地更焦躁了。你不必上前线,他坚持着,你只要坐在椅子上动脑筋,就是对巨人而言最伤脑筋的事了。

果真如此吗?埃尔文看着利威尔沉下去的脸,你身经百战,我不信你想不通,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我只有在现场才能在当下抓住最佳时机制定应对战术,躲在后方是没办法产生任何作用的。

利威尔的表情微妙地动了一下,可他很快又武装起来,拒不退让。埃尔文看得相当明白了:千方百计阻止自己上前线的利威尔,分明也动了私情。

埃尔文像拿到一张通行证,逆着夕阳,也喊出了自己的私心:“在这个世界的真相水落石出的那个瞬间,我绝对不能不在现场。”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士兵长身上,他看见他的表情是破碎的,他听见他问:世界的真相对你而言真就这么重要吗?

是的。

比你的腿还重要?

是的。

比人类的胜利还重要?

是的。

埃尔文的回答像重锤,可是砸出去,自己也碎了,对这三个问题连续的肯定回答,就是向利威尔承认了自己的罪孽。从来就没有什么人类,我一直以来,都不过是为自己而战罢了。

他等着利威尔冲上来给他一拳,辱骂他,和他分道扬镳,可他的士兵长迎着夕阳,孤零零站在巨大的实木门前,握紧了双拳,吞下他的话语。“是吗……埃尔文,那我就相信你的判断吧。”

 

850年秋,调查兵团的士兵们策马奔出罗塞之墙,冲向艾尔迪亚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战役之一,又称夺回玛丽亚之墙之战。

勇士们跟在他们的团长身后,背上的双翼乘着风猎猎作响,仿佛真如一群白鸽那样飞了起来,飞向凶险的前方。

埃尔文·史密斯已经快要看到自己这场牌局的终点。

在王都议会厅里揭开底牌的那一刻,他本以为这场牌局已经结束了。可他活了下来,地下室近在咫尺,身边的士兵们在不断死去。他突然发觉,自己还在这场局之中,他还有选择要去做。

他久违地站在希甘希纳区的高墙上,脚下的城郭满目疮痍,尽管如此,他仍然凭着记忆认出了艾伦家所在的街区。地下室就在那里,他梦寐以求的真相就埋在那里面。

只有几步之遥了。

陡然间,他又看见自己站在尸骸堆成的山的顶点,脚下的每一双眼睛都在不瞑目地凝视他。他曾以调查兵团团长的身份决定了他们的命运。他没有那么天真,他知道自己早晚也将受到审判。

随着巨人一个一个现身,去往地下室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可是……地下室多近呀,他只需趁着混乱跳下去,让部下们去对付巨人,而他悄悄奔向那个街区,踹开地下室的门,他就能得到世界的真相,他就能阅读它们,像饿鬼那样阅读它们,然后死去。

自己也死去,部下们也死去,有什么关系,人总是要死的。

他站在城墙上,一动不动,他还站在那里,一步也没有挪动过。

兽之巨人把捏碎的石块扔过来了,像炮弹那样砸在部下们的血肉之躯上。

像本能一样,他脑子里很快形成了一个计划。有计划了,就去实行呀,还犹豫什么呢。可他还站在那里。噢,因为实行这个计划,他必须去死。

埃尔文·史密斯从不是惧怕死亡之人。曾经他的脑袋离巨人的牙齿仅几厘米的瞬间,他的脑子里也从未想过死亡。当他把自己的生命摆在赌桌上、让绞刑架在广场上专门为他立起来的时候,他也从未想过死亡。可是现在,在城墙上,他还站在那里,看着满目疮痍的两边。地下室的那一边,他的灵魂满目疮痍;兽之巨人的那一边,他的肉身将会满目疮痍。

巨石漫天撒下,四周成了尸林血海,新兵们在哀嚎,利威尔在看着他。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他终于迈开了脚步,身体里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推向那一边——兽之巨人的那一边。他跳下城墙,直到这一刻,他仍然无法确定自己将做出怎样的选择。

“埃尔文,”他的士兵长说,“如果没有任何反击手段的话,我们就应该考虑撤退了。”

“嗯……如果完全没有反击策略的话,我们的确应该考虑撤退。”

利威尔从他犹疑的口吻里反应过来:“……什么?你意思是还有对策吗?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为什么摆着一张死人脸在那听我废话?”

一旦开口,就没有退路了。

恶魔要露出他的真面目了,利威尔将要完完全全认识我了,他想,利威尔将要彻底明白,我是怎样一个糟糕的人。

巨石仍在继续落下,那股巨大的力量冲出他的身体,他对着利威尔说了出来:“如果这个计划能顺利进行,或许可以帮助你击杀兽之巨人,可代价是,必须牺牲这里所有新兵的生命……以及我的生命。”

阴云爬上利威尔的脸,埃尔文想起来那一日,利威尔对他提过的进入调查兵团以后的那个梦想——希望大家都能够活下来——他想自己真是个糟糕的人。

可是一旦开口了,就再也无法收回了。他是有罪的告解者,对着利威尔,有些话很难说,却只能对着他说……利威尔会审判我吗?让他审判我吧,如果他的审判刺痛了我,那也是我罪有应得。

一直戴着冷酷面具的赌徒将他的心剖出来,摆在利威尔面前给他看,告诉他,我真想就这样直接去地下室啊,我活到今天唯一的动力,就是证实父亲的假说。而今天,那个魂牵梦绕的答案已经触手可及了。

他本应为此狂喜,本应为此毫不犹豫地抛下一切,直奔向地下室……可又是什么让他坐在这堵墙前,在这个木箱上,在漫天乱石里对着利威尔坦白一切呢?他心里有一个地方,有一块尖利的碎片永远刺着他的心脏,就像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那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的小虫永远在啃噬他的断臂,钻入他的骨髓钻入他的心。原来他心里早已有了选择,可是他没有办法做出来……他没有办法亲手打碎这个从孩童时代便根植在自己血液里的执念。

他对他坦白了一切,然后保持着低头的姿态,只移动眼珠去看利威尔,小心翼翼,像个认错的孩子。

利威尔没有揍他,没有唾骂他,没有藐视他。

利威尔在他面前单膝跪下。

一瞬间埃尔文又看见自己坐在他生命的赌桌前,旁边多了一个人,是利威尔坐在旁边。他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让他坐在那里的,自然而然,好像从一开始就应该是这样。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正因为你做的一切,我们才能走到今天……”

利威尔,把我变成你手中的牌吧。

“我要做出选择了。”他的士兵长利威尔,眉头微弯,一双瞳仁在眼眶里打颤,双颊的肌肉绷紧了,决绝地,对自己即将做出的选择而绝望。

埃尔文从未见过他露出那样的表情。

“放弃梦想去死吧,”他说,“带领新兵们前往地狱,兽之巨人就由我来解决。”

在听到答案的一瞬间,埃尔文奇异地获得了某种久违的平静。

他们好像再也不是身处这乱石纷飞的战场,他失掉的右臂长了回来,尖麻的疼痛不觉间消失了。心里的那片碎片也脱落出来,伤口开始愈合,而碎片越来越平整,越来越明亮……那是他破碎的理想留下的碎片,永远刺痛着他,让他在罪恶与痛苦的边缘游走。在做出那个选择之后,这片碎片重新变回了星星,向上飞,向上飞,回到了深蓝的天幕,重新发出光芒。

原来他自己就可以变成那颗星星,他自己就是那颗星星。人类归根结底无法被拯救吗,或许吧,可是,人可以选择坚守自己的理想,坚守人类本性里应有的正义与博爱。那一点点人类本性在其它地方找不到了,可它还存在于自己身上不是吗……可它还存在于利威尔身上,不是吗。利威尔是他的神甫,甚至可以说,是他的神。他用他神一样的大爱爱着他,知道什么会令他痛苦,什么又能让他解脱。所以他对他说,放弃梦想,去死吧。

850年秋,调查兵团参加了艾尔迪亚人类史上最重要的一场战役之一,又称夺还玛丽亚之墙之战。

利威尔接过埃尔文的牌局,将埃尔文这张牌打了出去。

即使后来有让他复活的机会,他终究选择放他离开。他接替他成为了罪人。

在利威尔做出的选择面前,埃尔文眉眼间有了温度,他温柔微笑,对他道出临别的谢意。

谢谢你,利威尔。

我感谢你,怀着一颗悲悯之心,判了我的死刑。

 

Fin

评论(7)
热度(188)
  1. 共3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shature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