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兵】后来利威尔决定去旅行


后来利威尔决定去旅行。

说出这个打算的时候,他毫不意外地看到贾碧和法尔科那两个臭小鬼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法尔科小心翼翼地试探:“利威尔先生……你一个人可以吗?我们才刚来到这里没多久,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什么事……”而贾碧则是口无遮拦喊了起来:“哇!我们刚开学诶,谁陪你去呢?欧良果彭也要上班的呀,你自己一个人出去,谁扶你上下楼梯?”

利威尔不胜其烦:“谁要你们陪我去了,烦死了,我自己一个人没有任何问题。你们谁都别像个苍蝇似的跟着我,给我好好上课,回来要是让我听说你们翘课不好好写作业,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欧良果彭听闻利威尔的打算,下班后匆匆往利威尔他们家赶,公文包里已带上了给利威尔预订打印好的机票和酒店信息。他上个月才给利威尔换上了电动轮椅,原本是为了不让贾碧法尔科两个小鬼推他推得太吃力,没想到利威尔直接快进到彻底的独立自主,连旅行都打算自己一个人去了。

不能低估战后伤残老兵的自尊心和好胜心呐,欧良果彭叹口气。

虽然风险不小,但欧良果彭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拗得过利威尔的执念。再者,虽然利威尔腿脚不便,但毕竟曾经是人类最强的士兵,脑子也清醒得很,在家里时的个人护理也并不需要两个小鬼的帮忙。思前想后,欧良果彭终于还是在预订机票的页面按下了确认键。

出发地:伦敦,目的地:里斯本。

去旅行的决定是利威尔在这座城市那条著名的河上作出的。那时他自己驾着轮椅来到桥上,在河中央看着眼前大片的黑云,天高地矮,整个城市被压在滚滚浓云下,河上的风呼呼地撞在他脸上,整个一副悲惨世界的景象。那时他们已经在这座城市安了家,利威尔作为贾碧和法尔科的法定监护人和他们住在一起,尽管实际上谁也说不好是他在照看两个小鬼,还是两个小鬼在照看他,好在欧良果彭很快找到了工作,隔三岔五就来帮忙,教他们怎样融入当地社会的生活。贾碧和法尔科在学校里似乎也还过得去,两人被分在了同一个班,虽然贾碧性格总有些毛毛躁躁,好在还有法尔科时时在侧,彼此也能照看些。

利威尔在河中央看着那些黑云,心想这大概就是自己的余生。

身边一切都已井然有序,这世界仿佛不需要他了。他想,那就让我离开一下吧。

选择去里斯本旅行是因为那里物价便宜,听说那里一年四季都有很好的阳光,还听说从那里可以去到整个欧亚大陆的最西端,从那再往西就只有大西洋,陆止于此,海始于斯。

他还是想去看看海。

他拎着一个小小的背囊就出发了。一路上航空公司、地铁站、甚至是路人都对他照顾有加。空姐看到他脸上狰狞的疤痕和空洞洞的失明的右眼,面不改色地保持着训练有素的微笑:“先生,请问您需要果汁?咖啡?还是茶?”

利威尔同样面不改色:“红茶。”

“好的先生,给,小心烫。”

利威尔扣着纸杯边缘嘬了一口,心想这飞机上的红茶难喝得跟泔水一样。

那时节并不是旅游旺季,他一路从机场搭上地铁,人并不多。尽管公共设施看上去并不新了,灯光和墙体都泛着老旧的黄,但好在各处都有无障碍电梯和通道,他一路畅通无阻,竟也没有遇上什么不便。

来到预订的酒店,感应门在他面前滑开,他控制着电动轮椅驶到前台,不过这样一来,他整个人就被完全挡在了台子后面。前台工作人员十分专业,立刻出来绕到利威尔跟前,笑脸相迎:“日安,先生,欢迎入住我们酒店!请问您预订的姓名是?”

利威尔报了姓名,又把各种证件递过去。

工作人员接过证件,仔细查看那上面的照片,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利威尔本人。证件上的照片当然是战后拍的,那狰狞的疤痕和失明的右眼没有经过任何粉饰,直白赤裸地被镜头呈现了出来。工作人员没敢和利威尔视线相交,只职业地笑道:“好的先生,我现在给您办理入住手续。”

利威尔不是察觉不到人们面对他时欲言又止的礼貌,他也不是存心要出来吓人的。好在目前还没有一个人当面对他露出过憎恶或惊恐的表情,于是利威尔也就假装看不见那些异样的或同情的目光。

流言蜚语或背后议论甚至是当面的责骂,他早就经历了太多了。

在房间里放好了行李,一看窗外时间还早,他原本以为到达当天入住酒店后天肯定就黑了,没想到下午六点钟仍旧阳光普照,他不想浪费这阳光,于是决定出去溜达一圈。

酒店离本市南端的特茹河边有半个小时的脚程。若是欧良果彭或那两个小鬼在侧,是一定要帮他叫计程车的,再不济也会跟他搭地铁,但利威尔想,老子现在可是自己一个人在旅行,我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于是他出了酒店,拐向与地铁站相反的方向,直接驾着轮椅往河边的方向去了。

这是一座山城,高高低低上上下下,从酒店去往河边的路上一直在下坡。尽管一路都有水泥铺的道路,他仍然需要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轮椅,否则一个失控就会不知滑到哪里去了,甚至会有飞出轮椅摔得四仰八叉的危险。他只好集中精力注意脚下的路,甚至没能够好好欣赏一路房屋外墙上那些色彩瑰丽花纹各异的瓷砖。

河边的商业广场也算是一处旅游景点,利威尔到达时,太阳已西斜。广场还挺宽敞,三面围着明黄色墙面的市政厅,朝向城市的一边开了一扇高大宏伟的凯旋门,而广场的另一边就是特茹河。

说是河,其实这里已是河的出口,直接与大西洋相连,所以看着倒像海。海鸥在他头顶伸展着翅膀,白色的身躯在湛蓝天幕下滑翔。身边陆陆续续走过一些游客和当地居民,有独自散步的,也有三两结伴的年轻人、带着小孩拍照的家庭。广场中央是一尊巨大的雕像,青铜铸成的国王骑着马伫立在白色的石雕基座之上。利威尔看着它,看了很久。

他想,埃尔文也应该拥有一座雕像,骑在马背上,印有自由之翼的披风在他身后飘扬,带着士兵冲向死亡,带着人类冲向自由。

只是那座岛上是再不可能铸起那样一座雕像了。英雄被人歪曲了面孔,掌权者变成恶魔,他们献出的心脏全都献给了虚空。

利威尔翻出背包里的相机给那雕像拍了一张照,然后垂下头,很久没有动。

大概是他的背影实在过于落寞,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需要我帮你拍张照吗?”

利威尔转过头,迎面对上一双湛蓝的眼睛,像整个天空一样占据了他的视线。利威尔捏着相机的几根手指抖了一抖,差点把它摔在地上。

那人笑了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吓你的,只是想着你可能想在这个雕像前留个影。”

是和埃尔文一模一样的脸,埃尔文·史密斯的脸,一样的金发,一样浓密的眉毛,一样笔挺坚毅的鼻梁,一样的蓝眼睛,那里面是利威尔熟悉的温和还有熟悉的淡漠。

利威尔抑制住自己狂跳的心:“你看我像是喜欢给自己拍照的人吗?”

“为什么不呢?”那人看着他,仿佛看不到他脸上丑陋的疤痕和空洞的右眼窝,“不过,那当然也是你的自由。既然你不喜欢,那你给我拍张照吧?”那人把手机塞到利威尔手里,自顾自往前跑开一点距离,转过身,在雕像前摆出一个微笑。

“嘁,谁答应要给你拍照了……”利威尔嘀咕着,不情不愿地举起手机用镜头对准了他。

是埃尔文的脸,可他当然也知道那人不是他。他从手机屏幕上看他,那人和埃尔文一样的高挑挺拔,看上去二十岁出头,处在一种青年人和社会人之间的过渡。学生吗?他暗自揣测。他遇到埃尔文的时候,埃尔文已经三十多了,长期处在战争的高压下,为了生存而劳累奔波,不断经历着身边人的朝生暮死。明明只有三十多岁,却被折磨得身心交瘁。他从来也没见过埃尔文无忧无虑爽朗明快的少年时光。

眼前那个人对着镜头浅笑,几缕金发清爽自然地垂在额前,河风吹过来的时候也跟着飘动,利威尔看着出了神。

“还没好吗?”对面那人脸上的肌肉要开始发酸了。

利威尔立刻收神,快速按了几下快门,“多拍了几张,你自己删吧。”

那人跑回来接过手机看了看,倒是挺满意,“谢谢你。”

利威尔没有答话,控制着轮椅就要走。没想到那人在背后扶住了他的肩,问他:“你就一个人吗?”

利威尔不喜欢陌生人碰他,就算长着埃尔文的脸也不行。他阴沉着脸转头,瞥了一眼那人留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那人立刻自觉地收回,补充道:“我看你像是来旅行的,可是……身子似乎又不太方便,就想着该不会是一个人吧?万一遇上需要帮助的地方怎么办?”

利威尔眼神不善地转身,操纵轮椅逼近,一把揪住那人衣领——就像过去他揪住埃尔文的领结那样熟练——然后用低沉的声音警告他:“关你什么事,臭小鬼?我就算坐在轮椅上也可以一只手放倒你,我在拿刀杀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吃奶呢,现在,你可以管好你自己,该上哪去就上哪去,别在我身后啰里吧嗦,我下次可没这么有耐心了。”

那人的衣领被利威尔揪着,不得不弯着腰,脸也和利威尔靠得极近。在这么近的距离,利威尔脸上那条从右额划拉至下巴的疤痕愈发清晰可怖,像一条盘旋的蜈蚣。而利威尔那看不到眼珠的右眼同样吓人,让人想起某种没有灵魂的杀人机器。

可是,那人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他直视利威尔完好的左眼,狭长,狠戾,他猜测这老兵——对,这人一定是一名退伍的士兵——年纪大概三十五上下,可他的样子分明比这年龄要轻得多,若把老兵这一信息抛开,他觉得眼前的人顶多也就三十岁,凭他精致小巧的脸和细眉,还有他掩饰在凶狠表情之下的易碎,像个瓷娃娃。

那人笑道:“我不是臭小鬼了,今年就要二十四了。不过,我丝毫不怀疑你一只手放倒我的能力。只是,一个人力气再大,也总有一个人不方便的时候不是?这样吧,我给你留个电话号码,我这两天也在这城市旅行,我倒也挺想结个伴的呢,这样还能有人帮我拍拍照,对不对?我看你刚才给我拍的照片,拍得真好,让人以为你对照片里面这个人有感情。这是我电话,”那人边说边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笔,快速写了一串号码,撕下来塞利威尔手里,“你要是愿意呢,随时欢迎你给我打电话。我叫埃尔文,你呢?”

这个名字像一声爆炸,再次让利威尔脑子里一片空白。他颤动着瞳孔,放开那人的衣领,在那人略显疑惑的神情中,利威尔嘶哑着吐出一个字:“滚。”

 

长着一样的脸,叫着一样的名字,就连性格都是一样那么讨人厌。世上怎么能有那么巧的事?

任何人都代替不了埃尔文,这是毋庸置疑的,利威尔也并不打算找任何人代替他。埃尔文在他心里是一个完整的圆,已不再需要任何节外生枝的延续。利威尔回到酒店时,自以为冷静清醒,可当他把外套脱去,还是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口袋里有什么东西硌了他的手,掏出来一看,是那个自称埃尔文的家伙塞给他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还有“埃尔文”几个字。

一笔一划,每个字都是自己熟悉的排列。

触目惊心。利威尔一下子又把那纸条攥成一团,想要往垃圾桶里掷——手举起来,挣扎了半天,还是没把它掷出去。在手心里把那团纸揉来揉去,最终还是塞回了外套的口袋。

利威尔第二日起了个早,他打算赶最早一趟的火车去往西边的那个小城镇,从那里可以到达罗卡角,也就是欧亚大陆的西边尽头。

火车上人很少,他直接驶着轮椅停靠在车厢里专门为此预留的位置,靠着窗。一路上火车偶尔会经过小村镇,于是利威尔就会看见一片密集的房屋,每一栋墙面的颜色都不一样,红黄蓝绿欣欣向荣,像水彩画。水彩画这个东西,还是有一回贾碧放学回家时展示给他看他才认识的,她说那幅画被老师表扬了,于是要送给他。那幅画如今还挂在利威尔卧室的墙上。

除了偶尔经过的村镇外,窗外就没什么值得看的景致了。利威尔随着火车晃荡着晃荡着,有规律的节奏,让人昏昏欲睡。自从战争结束后利威尔就发现自己比以前嗜睡了。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老了,也曾这么对欧良果彭说过。而欧良果彭回答他,什么呀,不过是终于变回了正常人罢了。

正常的利威尔稍不留神就睡了过去,然后难得地做了一个浅梦。梦里他还靠在最后那场大战的那堆乱石前,腿上身上的伤口都在疼,他右手握拳放在心口上,浑身颤抖,以为自己从烟雾里看见了故人。然后忽然之间,疼痛都消失了,烟雾也消失了,右眼也一下子能看见了,他坐在那里,身后有什么暖暖的东西向他包围过来。

是埃尔文,埃尔文从背后抱住他,像个守护灵,他说利威尔,你辛苦了。

火车一晃一晃,利威尔又从那个梦里醒过来了。眼眶湿湿的。他下意识回头抓了抓身后,埃尔文并不在那里。眼角一点泪就悄悄滚下来了。

火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到达了那座叫辛特拉的小镇。从这里他要搭乘公车继续往西面开,一直开到罗卡角。他来得果然是太早了,又赶上周末,最早那趟公交车要一个小时后才来。他只能一个人坐在火车站外等着。

跟着他一同下车的乘客很快就散了,原本就不喧闹的火车站又陷入寂静。周身看不到一个活人,一大清早,只有鸟雀在他头顶吱吱吱地叫。

正神游,一个熟悉的声音又在他身后响起:“嘿。”

利威尔背脊一紧,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个声音的主人伴随着熟悉的脚步声靠近,这一回他很识趣地没有搭利威尔的肩膀,而是直接绕到利威尔面前,友好地笑:“我们真有缘。”

利威尔皱眉。

那个自称埃尔文的家伙在他身边转了两圈,利威尔坐着的地方离公交车候车站有十多米的距离,他自己倒是悠闲自在地在轮椅上坐着,而埃尔文想了想,决定留在利威尔身边。

“你在我旁边站着干嘛?那边不是有椅子吗。”

“可那样就离你太远了。”

“离我远点不是应该的吗?我又不认识你。”

埃尔文看看表,“可现在离公交车来还有五十多分钟,在那之前总要找点事做。我们昨天打过照面,也不算完全不认识,如果我们聊聊天,还能打发打发时间。可我要是坐得那么远,我们就不能聊天了。”

“谁告诉你我喜欢聊天的?要打发时间,你不会玩手机吗?你们年轻人不都这么干?”

埃尔文笑起来:“不要说得好像你很老似的。”

“总之比你老。”

“我也不觉得自己算是什么年轻人,就比如我一点也不喜欢玩手机。刚才在火车上看了一路的书,看得我有些头疼。既然是出来旅游,还是对周身事物感兴趣更好,看看风景,和遇见的人聊聊天,这才是旅行的意义不是吗?”

利威尔不置可否。他看见那个埃尔文的包里塞着一本书,露出半角,似乎确实是读了一路。埃尔文呢?他想,如果是埃尔文和他坐在火车上,一定也会像这样看一路的书吧。

他向他的背包努了努下巴,问道:“你看的什么书?”

“这本吗?这本是《人间食粮》。”

“说什么的?”

“说人应该如何过完这一生。”

利威尔冷哼一声:“这种事有统一的答案吗?”

“必然是没有的,读它也不过是多认识一种可能性,至于要不要认同,当然还得你自己做决定。”

“小小年纪,倒是巧舌如簧。”

他听见他一笑:“我不小了啊,昨天不是说过我快二十四了吗?”

利威尔没有发表意见,转而又问:“你是学生吗?”

“快毕业了,在想是要继续读书,还是直接找份工作呢。”

“什么样的工作?”

“历史老师之类的。”

“为什么?”

“嗯?“埃尔文转过头,“因为是想要做的工作啊。”

“想要做什么样的工作就能做么?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就可以过得上么?”利威尔的语气不自觉地开始咄咄逼人。

那个埃尔文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利威尔,看着他脸上刺目的疤痕:“凡事当然没有绝对,不过在和平年代,实现的几率总要比在战争年代大些。”

利威尔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于是沉默。

好像再说下去,对方就要问起他脸上的疤痕是怎么回事了。

他并不打算对旅途遇见的陌生人诉说自己的平生,更不想去谈论那几场战役。觉得麻烦是一回事。更主要的原因在于,那些记忆一旦说出口,就会像水一样哗哗往外流,他抓不住他们了,韩吉,米克,部下们,埃尔文……他们就好像成了某种大众的记忆,在别人心里变成什么样,都不由他掌控了。

他只能把埃尔文的骸骨埋进自己心里的坟墓,带着他走一生。

风吹过时,几片枯叶从枝头脱落,落在利威尔腿上。他没有拂开。埃尔文也没有刨根问底,转了话题:“其实你也不是我以为的那么凶。”

“我怎么凶了?”

“你昨天对我说‘滚’。”

“哦……”利威尔回想起来了,“你也不是我以为的那么要脸,都对你说滚了,你还粘上来。”

“真的很讨厌吗?”

“什么?”

“我在这里,真的让你很讨厌吗?”

“……”

利威尔盯着自己腿上那几片发脆的枯叶。是,他心知肚明这个埃尔文不是他的埃尔文。可那分明是他的声音他的脸,自己又如何说得出拒绝的话。

“我只是讨厌自以为是的小鬼。”

“啊,那我会努力不让你讨厌的。”

埃尔文看看表,公车就快要来了。他忽然又想起什么,笑说:“你说怎么就这么巧呢?我昨天还以为大概是再也见不到你了,看你对我的态度,我也不指望你会主动打电话给我。可是没想到今天还是在这里遇见了。”

“你要是不想被讨厌呢,就安静一点。”

“噢,”埃尔文噤了声,在利威尔身后踱来踱去,才安静了没几分钟,又凑上来:“所以为什么你也想去罗卡角?“

“关你什么事。”

“哦。”埃尔文干脆地闭了嘴,也不恼,只想着这个人是真不喜欢被打扰,便溜达到一旁,饶有兴致地研究起公车站牌上贴的手绘旅游地图。又过了一会,公车终于来了,埃尔文想推他上车,利威尔挥掉他的手:“你敢动一下试试。”

埃尔文立刻收回,“不敢不敢。”

公车的后门开了,一块踏板从门下面的位置自动伸出来,缓缓地,一边发出“滴,滴”的声音。那是为了让坐轮椅的人士上车的。等踏板停稳,利威尔操控着轮椅自己上了车,在车厢里预留的位置停好了。

埃尔文也跟着上来,车厢里人不多,于是埃尔文就在他对面坐下,利威尔调整完轮椅角度,抬起眼,正撞上埃尔文一双笑眼对着自己。

心猛地被撞了一下。

那是二十出头的埃尔文,在一生最年轻的岁月,最无忧无虑又意气风发的年华,在和平年代,过着自己可以选择的人生,所以也总是笑着。埃尔文是个爱笑的人吗?在最后那些日子里,他很长时间都没有见埃尔文笑过。一直到死。埃尔文笑着的模样,他竟然要想不起来了。

“你这人有病吧,没事在那笑个屁啊!恶心死了。”利威尔口不择言地一顿骂。

没想到埃尔文竟是乖乖地,“噢,抱歉。”收了笑容,像认错一样。

利威尔自知不占理,耳尖发红,也再骂不下去。只能撇开眼看窗外。

公车开动了。

埃尔文真就乖乖地没有再笑,也没有再打扰利威尔,掏出他的书,翻到先前断掉的地方继续读了下去。公车开出小镇,开进山林,山路像过山车一样扭转盘绕,埃尔文的身子也随着惯性一左一右,但那并没有让他恼火,他垂眼专注于手里的书,好像外界都与他无关。

南国的阳光打进车窗,被林间枝叶切割得细碎,仍旧温暖浓烈,像金子一样在埃尔文金灿灿的发尖上不停歇地跳跃。

“利威尔。”记忆里的埃尔文坐在办公桌后朝他抬起眼,眼角眉梢挂着夕阳。他忽然记起了埃尔文的笑容。

“……嗯?”利威尔一晃神,发现自己在和面前的人对视,他盯着那双蓝眼睛,那双蓝眼睛也盯着他。这对视持续多久了?他根本不知道。他陷入记忆里一个不小心便盯住了对方,可对方为何也盯着自己?自己不过是个伤残老兵罢了,脸上的伤痕丑陋不堪,有什么被注视的价值?

利威尔先一步认输,将视线又挪到窗外。对面人也没说什么,垂头继续专注于手里的书去了。

很快利威尔闻到了海的味道,在湿润的空气里,不同于山林的凉爽清香,而是一种腥湿温暖的气味。公车爬到山顶的那一瞬,海风灌入整个车厢。

海风,阳光,腥湿的空气,这一切都自带一种奇特的白噪音,穿过利威尔的躯体。

他觉得自己像一面鲤鱼旗那样在风里飘了起来。

公车的终点站位于罗卡角的灯塔驿站外。灯塔的外墙是亮红色的,高高远远地伫立在红瓦白墙的驿站顶上。从低一点的山腰往上望,那一片红白是湛蓝天幕下唯一夺目的鲜艳色彩。

大陆尽头的灯塔。

整个大陆被抛在脑后,只身面对着看不到尽头的大西洋。

利威尔在看到高低错落的山路时就知道坏了,这里显然不是适合轮椅人士溜圈的地方。跟在他身后下车的那个家伙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切。利威尔转头一看,果然见那家伙脸上是某种预谋得逞的表情。

“看我干什么?”埃尔文说,“是你自己要来的。”

“……”

双方对视,僵持,好像各自有需求和提议,却都不太好意思开口。

“你……”

“要不你……”

两人同时开口,利威尔被他一堵,又闭了嘴。埃尔文看自己别别扭扭的样子,也觉得挺好笑,还是决定直来直往:“你一点也不能走吗?”

利威尔咬咬嘴唇,“也不是完全不能。”

“就是需要人扶扶?”

“……”

“来吧,我扶你。”

“……”

埃尔文大大方方走过来,从轮椅上搀起他的手臂,另一手扶着他的腰,“这样行吗?”

“……是另一边的腿不能走。”

“噢噢,抱歉。”埃尔文绕到另一侧,换另一边手搀他扶他。利威尔站起来。

埃尔文没想到他个头这么小,他几乎就可以把他整个圈在怀里。

利威尔的脸几乎贴上他的胸膛。这个埃尔文的胸膛热热的,心跳一下一下。

“喂,干嘛啊?”利威尔叫醒他,“走啊。”

“噢噢。”

“跟个傻金毛似的。”

埃尔文笑笑,不回嘴。

他让他在原地站好,然后把轮椅推进驿站找人看好了,又跑回来,用一样的姿势重新扶住利威尔。两人往崖边走。

罗卡角也算是一个著名景点,来这里的人除了要看一看陆地尽头外,就是为了看伫立在崖边的这个方碑和十字架了。方碑上刻着著名的诗句:“陆止于此,海始于斯。”埃尔文摸着那一刀一划的字体,自觉做起了导游:“葡国人是注定要征战海洋的民族。身后只有一片狭小的国土,面前却是无止境的大西洋。海那边是什么?必须要去挑战它,即使离开故土,即使丧失性命。”

利威尔身子靠在崖边围栏上,他抬头,任凭阳光刺痛自己的眼,又垂下头去,任海风灌进自己的肺。

海那边是什么?他们付出了多少惨痛的代价才从那道围墙里逃出来看见海,又经历了多少绝望才明白人类永远也生活在围墙里,身处自由世界却无墙可翻。他逃了出来,不是从墙里,而是从每一张变得面目全非的脸孔面前,趁着心里最后的记忆还没有被玷污以前。

 

他想对着大海呼喊。

——喂!你好吗?

他想喊出来,可又喊不出来。

——你没能看到的风景,我都替你好好看到了。

——我来到了海的这一边。

那些说不出喊不出的话就这样堵在胸口,利威尔躲在海浪拍打悬崖的巨响里,大口喘气。

埃尔文站在他身旁,没有问多余的话,只用手一下一下轻抚他的背。

这一回利威尔没有拂开他。

 

他们离开方碑和十字架,沿着崖边小道往北走。这里一般游客不会来,但利威尔说他不想这么快离开,于是他们一直走下去。听说北面悬崖有通向海岸的小道,但那要穿过森林泥地,还要向下爬过碎石滩。利威尔自知他的腿脚已经不允许他做这样的运动,于是他们在崖顶找了一处视野开阔的草地,面朝大海,人迹罕至。埃尔文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摊在草地上,让利威尔坐在上面,而他自己直接躺在草地上,又读起了那本书。

那天他们在那片草地上呆了很久。期间埃尔文睡着几次,书本盖着脸,可醒来时眼前还是蓝幽幽一片。饿了就吃他装在背包里带来的饼干苹果,吃完又躺回去。他悄悄看利威尔的背影,利威尔除了吃一点他递过去的东西以外,就只是那样坐着,什么话也不说,姿势一动不动。

这大概就是一名士兵的职业操守吧。

埃尔文最后一次醒来时发现太阳已西斜,天空成了紫色。他麻溜爬起来,伸展了一下四肢,“我们竟然呆了这么久?”利威尔点点头。于是他把利威尔也扶起来,两人开始往回走。

走回方碑十字架,一起沉默着观看夕阳一点点沉入最西端的海平面,然后回到公车站。埃尔文跑进灯塔驿站把利威尔的轮椅推出来,两人一起回到公车站等车。

天已经黑了,月亮很亮。可是没了阳光,这悬崖上的海风陡然寒冷入骨。周末的晚上公交车更是难等,平日正常时段里过去四五趟的时间才会来一辆。待他们终于看到公交车那救命一样的昏黄车灯穿过十八弯的山路徐徐开来,两人早已在寒风里被吹得东倒西歪,意识模糊。

上了公车,埃尔文把自己的外套留在利威尔身上,自己到旁边找个位置坐了。他年轻气盛,稍微呆了一会,身子就暖回来了,抬头看看利威尔,发现他在自己的外套里睡着了。

利威尔在那逶迤的山路里又做了一个短梦,醒来时内容已经全忘了。周身有种很熟悉的气息包围着他,后来他明白那是来自埃尔文披在他背上的外套的气息。

埃尔文,埃尔文。

他抬头看,不远处那个埃尔文始终沉浸在自己书中的世界里。

搭火车回到里斯本市区,时间已经很晚。那时他们一同在商业广场下了公车,眼看就要分道扬镳。埃尔文提议要送他回酒店,利威尔有些烦躁地要拒绝,正在那时眼前一辆停靠在起始站的小黄车拉响了车铃,正要启动。那是一种古老的有轨电车,车顶上繁复的电缆像蜘蛛网,车门狭窄,车身只有不到十米长,像老旧的火车头。车的外壳通常漆成黄色,因此得名小黄车。

“啊……”利威尔发出一个音节。这趟车正好经过他酒店门口,刚到这座城市的那一天他就看着满街的小黄车经过,可惜这种古老的电车并不备有无障碍设施,他坐着轮椅只能眼看着和它们有缘无份。

“它会到你的酒店吗?”埃尔文一边问,一边就想推着利威尔往那边赶。

利威尔有点拒绝,“不用了,我又上不去——”可是埃尔文已经把他推到了车头,司机看到两个赶过来的人,停了下来,只是一看坐在轮椅上的利威尔,又皱皱眉头。

“跟你说了不用,你……”

话还没说完,他的身子腾了空。是埃尔文双臂穿过了他后腰和膝下,把他整个抱了起来。

“你脑袋是不是进了屎……“利威尔的脏话溜出来一半,埃尔文却不为所动,刚才的奔跑让他身子发热,心如擂鼓,利威尔脑袋贴着他胸膛,那声音清晰入耳,无处可遁。像咒语一样,利威尔没有了反对的力气,只能紧紧抓住埃尔文手臂。

在他记忆里,早已失去了的右臂,此刻紧紧抱着他。

“哎呀,”司机看着自顾自上车的两人,又看看车门外的轮椅,嘟哝一句,自己下去千辛万苦地把轮椅也弄上了窄小的车厢。

埃尔文不好意思地转头笑笑,“谢谢啊。”

车厢里空无一人,他在前排位置上坐下,那轮椅就停在他们面前。可埃尔文抱着利威尔,他不想放开手。

过了好一会,心跳平静下来,他一直在等利威尔继续骂自己,挣脱自己的怀抱,可他等啊等啊,利威尔却始终安静地伏在他怀里。

他终于开始不安,垂下头去,“你还好吗……?”让他错愕的是,怀里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右手握起了拳,放在心口上,姿势很奇怪,好像在对着看不见的人敬礼,一滴眼泪从他精致小巧的脸上滑落。

他听见他沙哑的呢喃:“埃尔文……我很想你。”

埃尔文知道这个人口中的埃尔文指的不是他。相处一整天,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还未得知。可他已经明白了,这个人心里有一个永远埋葬了的角落。

车厢里是棕色的木制地板和内墙,搭配着暗红色的皮制座椅,古色古香。吊环扶手随着电车的行进节奏一晃一晃,司机拉响了车铃驶过车水马龙的街道。

电车速度不快,可窗外行人匆匆,灯和人都模糊了面孔。他们俩坐在这截车厢里,像坐在通往旧时光的隧道。似乎从街边飘来葡萄牙十二弦吉他的乐声,拨出的音符像石榴粒儿,明快清甜,却伴随着沙哑哀婉的女声,如泣如诉,那是路过的小酒馆里的民间艺人在唱“法朵”,一种被称作命运哀歌的当地民谣。

埃尔文抬手撩掉挂在利威尔眼角还未擦净的眼泪。利威尔没有闪避,只是抬起眼看他。

埃尔文第二次这么近地端详他的眼睛。他是真的很漂亮,即使那道猩红的疤痕横亘在他脸上,也折损不了他的美。

利威尔终于挣扎了一下,于是埃尔文放手,让他坐回轮椅上去了。

一路护送回酒店大门外,利威尔操控着轮椅转身就要走,与此同时他听见埃尔文在身后说:“我明天会去游览阿尔法玛老城,你呢?”

利威尔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如果你也会来,就给我打电话,好吗?”

利威尔并未给出回答,他在原地停留两秒,最后钻进了酒店电梯。大堂的门在埃尔文面前关上了。

回到房间,利威尔脱下外套,把手伸进口袋的时候又被那个棱角分明的纸团硌到了手。他指尖捏着它取出来,缓慢摊开,那串电话号码就写在纸上。

还有“埃尔文”几个字,躺在皱巴巴的纸上,支离破碎的。利威尔一点一点将它抚平。

他抚摸那个名字,他想起埃尔文也曾这样抚摸过自己的脸。他盯着那个名字,盯得越久,越发觉记忆里那张脸变得年轻。直到与那个二十几岁的埃尔文重合。

他会把他当成他吗?他害怕自己这么做,却不知道是因为害怕忘记心里那个埃尔文,还是害怕对鲜活的那个埃尔文不公。

……可是,他又转念一想,有什么不公的呢?只不过是个旅途玩伴罢了,旅途结束后也就分道扬镳,又何必把是非分得那么清楚?更何况,他也不明白那个埃尔文为何偏偏就选中了自己,他青春年少大好年华,想要找什么样的玩伴不行,为何偏偏选中自己这个伤残老兵?他越想越觉得愤懑,越想越想不通,最后报复性地,抓起电话拨通了那个号码。

 

埃尔文原本想来利威尔的酒店接他,利威尔说不用了,你就住在阿尔法玛城边上,大费周章跑来跑去干嘛?明天早上我去找你,然后一起游览阿尔玛珐城吧。

阿尔法玛城是里斯本的一个老街区,曾经也被高高的围墙围起,而今里面的房屋仍旧是几个世纪前大地震后兴建的模样。埃尔文所住的地方是阿尔法玛当地的一个民宿。利威尔第二天一早到达时,费了好些周章,兜兜转转才在老城蜿蜒的石板街道之间找到了那个黄色阳台。

黄色阳台,埃尔文给他发了地址,又给他拍了张照片,说你会看见这个黄色阳台的,这就是我的房间。

利威尔准时到了,他把轮椅停在石板路上,抬头就是照片里那个黄色阳台。

天还没亮彻底,太阳还被遮在云后,从这条石板路上可以居高临下地看到城市南端的特茹河一角。这栋民宿的外墙被刷成浅鹅黄色,而阳台的雕花栏杆被漆成明亮的黄,栏杆上挂着两个明黄色小桶,小桶里花团锦簇的红色风信子正被风吹拂着花瓣。

门窗的边框是白色的,从里面被打开了,埃尔文走上阳台。

太阳恰恰在这时候从云后出来了,南国明艳的阳光撒下来,落在埃尔文头发上,金灿灿一片。

阳光拉出长长的影子,雕花栏杆的影子映在墙面上,又成了另一幅画。

埃尔文朝利威尔笑,用当地语言对他说了句早上好。

他的头发也像风信子一样在风里飘扬,他看看远处蔚蓝的特茹河,对利威尔说今天天气不错。

在清晨干净的空气里,利威尔听见从特茹河那边传来的海鸥的鸣叫嘹亮悠长。

他们决定从阿尔法玛城边搭乘小黄车开始这趟旅程。车来了,埃尔文看看利威尔,一脸图谋不轨的表情,利威尔瞪他:“你敢。”然后顽强自主地站起来,又理所当然地伸出手臂,埃尔文赶紧在他身后心领神会地扶住他,把他扶进车厢。

全程无一个字交流,利威尔面无表情地在皮椅上坐下,埃尔文把他轮椅搬进车厢后,自己在那笑得意味深长。

他们并排坐着,电车沿着轨道缓慢向上爬,色彩各异的建筑一栋栋后退。驶到山坡边缘处,视野随着攀爬的电车也一点点开阔,终于从建筑后的影子爬进阳光里,他们到达了圣露西亚观景台。居高临下,从观景台向外望,一片红瓦白墙的民居外就是海一样的特茹河。

观景台靠海的那一侧是一条长廊,长廊顶棚只是一个木架子,而顺着木架子生长、瀑布一样倾泻而下的是一片可以把头顶天空遮盖起来的艳丽的三角梅。

他们坐在长廊边向外望的时候,三角梅的枝条就在他们头顶随风摇曳。

趁着利威尔坐在那里,埃尔文后退几步,问:“我可以给你拍张照吗?”

利威尔神情有些不悦,但最终没有开口拒绝。于是埃尔文掏出手机把镜头对准了他。

镜头里的利威尔用左脸那一侧对着埃尔文,好像不想把右脸的伤痕暴露给他看。埃尔文说:“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沉默了一会,利威尔答道:“我可以叫任何名字。”

“好吧,任何名字先生,”埃尔文没有让镜头里的人特意摆姿势,他一边闲聊,一边随意按着快门,“这趟旅行你喜欢吗?找到自己想要的了吗?”

“我没什么想要的,“利威尔横过眼,“你别把我当成你施舍同情心的对象,我没什么心好跟你谈的。”

“你搞错了,我对你并没有同情心。”

“是吗?那为什么是我?你的无聊旅程为什么偏偏选中我做你的玩伴?”利威尔终于问出积压了两日的怀疑,“你是可怜我,看我又残又瘸,怕我被人当成怪物被泼脏水,还是怕我一个人摔死在悬崖上?又或者你怕我连上厕所都没人扶,摔进屎坑里?”

埃尔文从镜头后抬起眼,心平气和地说:“是因为我孤独,而你和我一样。”

这个年轻人脸上的老成神态,让利威尔慌了神。

“孤独……开什么玩笑,”他看着那张熟悉的耀眼的脸,“你大好青春年华,四肢健全,长得也不赖——”他不情不愿地补充了这句话,“——想要什么样的玩伴不行?”

“我并没想要找玩伴,不然我也不会自己一个人出来旅行了。有时,”他又垂下眼去看镜头里的利威尔,“或许你也经历过这样的时候,即使自己看上去健全正常又合群,可还是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在广场上的时候,我看到你的背影,我想……是否你也在经历某一种孤独。”埃尔文说到这里笑了笑,“你不用回答我。这个问题,是我留给我自己的。”他坐回利威尔旁边,把拍好的照片展示给利威尔看,“拍得还可以吗?你如果不喜欢,我就删掉。”

“嘁,矫情。你爱留就留着吧。”

埃尔文收了手机,又向外转向阳光,“真奢侈啊,这个城市的人也太懂得享受生活了。为了不辜负这阳光和这片海,就要建造这么一个观望台,在这里种上这么多三角梅,连长廊上都贴满这样的青花瓷砖,”他指尖划过他们身旁最近的一块,“这种瓷砖一开始是摩尔人带来的,这座城市的建筑贴满了这样的瓷砖。今天如果你从哪个古老建筑上抠一块下来,还能卖个好价钱呢。”

利威尔斜眼:“看你仪表堂堂,原来也有这等犯罪心思。”

“不要以貌取人,”埃尔文说,“我坏的地方还有很多。”

他们离开观望台,漫无目的地沿着石板路,哪里漂亮就往哪走。一路下坡,不经意走到了城墙边,城墙上泾渭分明的新旧交替处让埃尔文又发生了兴趣。“这是摩尔人建起的围墙,”他摸着低处颜色深的地方说,“他们把阿尔法玛城围起来,和外界隔开,好方便他们内部的兴隆和统治。后来围墙被推倒,如今剩下的部分已经不多了。人们在断墙遗迹上又建了新的建筑,就是上面浅色的部分。你看,历史也是分层的。”

“让我吃惊的是这世上的围墙还真多。”

“围墙这东西无处不在。”

两人继续往南走,一路上埃尔文都扮演着优秀导游的角色,给利威尔介绍这座老城的历史。利威尔怀疑地看他:“你真是第一次来旅游的?”

“这只是一个历史爱好者的自我修养。”

他们走到南城墙的边缘,经过一栋壮丽的建筑,建筑最初大概是象牙白色的,被海风弄脏了面孔。建筑上方仿佛是新建的酒店,露台上种满三角梅,而下方的墙面上是三口枯竭了的泉水口。

埃尔文讲解道:“你知道,阿尔法玛在阿拉伯语中的本意是‘热泉之源’,泉水会从这里涌出来,虽然现在已经被引流到别处去了,但在古时,人们会直接来这里取水。你知道为什么要有三个泉水口吗?”

“人太多了避免排队?”

“当然,可是排队也要讲规矩的。当初人们为了争夺水资源,这里变成了骚动殴斗的源头,为了解决骚乱问题,人们把队伍分成三六九等:白种男人,白种女人,摩尔人,印度人,黑人,和奴隶。当年这里不是三个泉水口,而是六个,每个人只能在属于自己层级的泉水口前取水,低等人不能去污染高等人的水源,高等人也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被低等人碰过的泉水口。纵观历史可以看见人类的荒谬,可更荒谬的是这样的事实至今仍在以各种形式不断上演。”

利威尔看着娓娓道来的埃尔文,歪了一下脑袋:“你会成为一个好历史老师的。”

“是吗?”埃尔文看上去很高兴。

“我们家两个小鬼要是有你这样的老师,成绩大概能更好点。”

“什么?你都有孩子了吗?”埃尔文作出大惊失色状。

利威尔翻个白眼:“我说我家小鬼,又没说是我亲生的。”

“噢,我说你看着这么年轻,怎么可能就有小孩了呢。”

“你这个厚脸皮和油嘴滑舌的功夫,倒是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没想到一直随和的埃尔文听到这句话却正色道:“故人当然很好,可我也不是别人。”

“这用你说?”利威尔往埃尔文头上敲了一下,“臭小鬼,别蹬鼻子上脸。”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城市最南端,海一样的特茹河就在他们眼前。他们沿着岸边走,浪花涌上来拍打岩石,利威尔竟在水里看到了随波逐流的水母,有些已经死掉了。死掉的水母就像塑料袋一样飘在水面上。

死亡是无用的吗?或许看上去像塑料袋,可死掉的水母也会在海里化成泡沫,变成其它生物的养分,助使其它生物继续存活下去。

故人们死去了,他们的死亡是没有价值的吗?他们自己成了泡沫,可他们留给这世界上的火光能够点燃许多人的心,成为活下来的人的养分,变成他们的记忆继续活下去。

利威尔摸摸自己的心,他知道那些记忆会留在心里很久很久,这世上永远会有人记住他们。

于是他停下轮椅,挣扎着站起来。埃尔文疑惑转头,利威尔对他说:“你能扶我吗?我想走一走。”

埃尔文朝他伸出手肘,利威尔勾住他,借着他的力量沿着岸边走下去。

“利威尔,向前走吧。”

利威尔终于记起了那个遗失在夜晚山林间的公车上的短梦,埃尔文披着绿色披风,在他身后抱住他,他一直是他的守护灵,直到最后他对他说:“利威尔,向前走吧。”梦里的埃尔文放开了手,他希望他走下去。

于是海边的利威尔收紧了勾在身边人手肘上的手,他一步一步走下去,他发现自己走得越来越好了。

察觉身边的人在笑,利威尔抬头,看见二十几岁的埃尔文在海风里笑容清淡。

“向前走吧,”埃尔文说,“我在你身边,我会扶住你。”

“我明天就走了,”利威尔说,“明天早上九点的飞机。”

“是吗?飞往哪呢?”

“伦敦。”

“是吗。”埃尔文垂下眼想了想,“我们做个约定好吗?下一回如果我们还能见面,你就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利威尔斜眼看他。其实自己的名字也没什么名贵的,他当下就可以告诉他。可他觉得埃尔文这幼稚的样子也很好笑。“哦,行啊,”利威尔像猫一样眯起眼睛,“你什么时候走?”

“也是明天。”

“早上九点?”

“对啊。”

“真是巧哦。”

利威尔发现自己也变成了幼稚鬼。

 

这座城市利威尔很喜欢。他不后悔自己一个人出来旅行,不后悔在这里留下的所有记忆。这城市一年四季都有明艳的阳光,明晃晃的阳光照在明亮的黄色阳台上,红色的风信子迎风轻摆。阳光在墙上拉出很长很长的雕花栏杆的影子。

葡萄牙十二弦吉他的音色是清亮的,甜蜜的,奏出的节奏是明快的,短促的,尽管如此,却总让人忧伤。这是一种狡猾的乐器,它用明快的音色节奏做伪装,可奏响的总是小调式的乐曲。就好像在这一年四季充沛的阳光下,人们也总是感到忧伤。

它面对大海,大海上永远有人在别离。有人生离,有人死别。所以伴随着十二弦吉他唱响的总是沧桑哀婉的法朵,那是关于死亡、乡愁与爱的乐曲。

可是,狡猾的乐器也有虔诚的时刻。所有的乐曲也并不都由小调式写成。当十二弦吉他撩拨着甜美的音符,从小调转入大调的那一瞬,所有听者脸上都会露出笑容。

不能辜负这阳光。死亡在阳光下也能变成永续的希望,就像化成泡沫的水母那样。圣露西亚观望台上的三角梅,无论阳光还是暴雨,都自如地在风里摇荡。

看过了这一切,就重新上路吧。

利威尔在机场小小的书店里竟然也找到了那本书,《人间食粮》。他买下来,到了候机室,随手翻开一页,在行色匆匆的陌生人之间,他低声念起来:“你永远也无法明了,我们作了多大努力才对生活发生了兴趣,而生活同任何事物一样,我们一旦感兴趣,就会忘乎所以。”

登机时间到了,一个眼熟的大个子出现在人群里。金发,碧眼,脸上是某种预谋得逞的笑。

利威尔也笑。两个阴谋家,心知肚明对方的把戏,顺水推舟地陪着演,在明明猜得到结局的情节里,还是笑得心满意足。

他在他面前站定。

“所以,可以告诉我了吗?你的名字。”

“利威尔,利威尔·阿克曼。”

“幸会,利威尔,我叫埃尔文,埃尔文·史密斯。”

 

2021.04.15


注:“身处自由世界却无墙可翻”出自陈珊妮演唱《战神卡尔迪亚》这首歌前的一段人文短片。

评论(8)
热度(165)
  1. 共16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shature | Powered by LOFTER